敬長老見二人說話,對自己竟是視若不見,心中大不自在。只是雲鳳弦的身份畢竟是風靈國的皇帝,是他要輔佐的對象,他也不便太過分。不自覺便把火氣移到古奕霖身上了,“你這樣,也算是一國之後的氣度嗎?你也對得起風紫輝對你的幫助?”
古奕霖微微一笑,漂亮的臉上竟生出一層光輝來,他目光溫柔地看向雲鳳弦:“在她來到我身邊之前,我是風靈國的皇后,爲我的君王選納天下沒人,是我的責任。在此之後,我不過是雲鳳弦的‘妻子’。相信我的‘丈夫’,珍惜她的情義,絕不故做賢德大度以侮辱她對我的真心,纔是我對她的回報。風紫輝是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是我和雲鳳弦都最信任的人。他有難,我與雲鳳弦,無論千里萬里,都萬死不辭,千難不退,但是若爲了還風紫輝一身功力而讓我的‘丈夫’妥協這樣的事情,對不起……”他微笑,目光明朗:“恕難從命。”
這樣的落落大度,這樣的坦然不欺,這樣明淨澄澈的目光,這樣從容不改的態度,竟讓敬長老莫名的愣了一下,明明知道,眼前之人於他,連蟠蟻也不如,卻莫名的感覺,在這樣明澈的目光神情下,如此清明地反襯出自己的卑劣與無知。
他怔了怔,不知爲什麼,一時竟說不出話。
雲鳳弦卻忍不住拍手大聲叫好:“奕霖,真不愧是我愛的人,我真愛死你了。”
古奕霖料不到雲鳳弦這等情形下,尚能如此胡鬧,又是氣又是惱,莫名的又有些甜蜜,恨恨瞪了她一眼,這才正色望着敬長老,一字一字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有什麼力量讓雲鳳弦和風紫輝如此鄭重其事,如臨大敵。但是,我要告訴你,我和雲鳳弦,或許都不聰明,都不強大,但我們都有一些做人最基本的原則,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更改。”
敬長老至此才慢慢回過點神,才知道應該生氣,臉色沉了下去,冷笑道:“所謂原則,比朋友更重要嗎?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就不能略做改變,稍稍破例嗎?又不是去上刀山火海,只要接納一個已屬於自己的女子,就能幫助朋友,連這也做不到的人,還好意思談什麼原則。”
這一次不等古奕霖說話,雲鳳弦已經冷冷道:“你又知道,什麼是原則嗎?如果是可以輕易更改的,那還算是原則嗎?不錯,每個人的原則,在生命中都註定要經歷許多考驗和誘惑,每一次都會有足夠的難關,足夠的理由,讓人去放棄,讓人對自己一遍遍說,此次情況特殊,只此一次,下不爲例。然而,原則一旦打破,便不能如舊。今日,我們可以爲某種特殊情形而犧牲自己的理念,那麼明天,後天,未來的無數歲月中,我們也必然會一次次改變自己的理想原則,以迎合世態,應付難關,於是,到最後,連我們自己也不再記得我們曾經有過的理想,執念了。”
雲鳳弦似笑非笑卻又似嘆非嘆地搖搖頭:“在我看來,負心就是負心,背盟就是背盟,便是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拿來,也是無用。所謂原則,本就是要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堅守的,纔可以稱作原則。”
雲鳳弦就這麼微笑着說來,神色雖平和,那語氣卻讓敬長老覺得,分明是在痛斥自己,到最後,雲鳳弦說的那句話,竟是讓他莫名地憤怒起來,不覺怒喝一聲:“所以,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朋友,讓他失去唯一復原的機會……”
“復原就一定好嗎?”風紫輝至此才漫然道:“我失去力量,卻也得回自由,不再受種種規條的束縛,可以自在地使用我所有的知識。得回力量,代表我的一切又再次在你們的控制之下,必然要受到重重的束縛,不能再隨心所欲的行事。”他平靜地望向敬長老:“你認爲,已嘗過自由滋味的人,還會願意回到籠子裡去嗎?哪怕那籠子多麼美麗,多麼漂亮,多麼珍貴?”
敬長老冷笑:“你……你也算是人,你不過是……”
“敬長老。”雲鳳弦適時怒喝一聲:“我尊尼是後殿之人,一再忍讓,不要太過。”
敬長老亦驚覺自己在人前失言,幾乎說出風紫輝的真實身份,略定了定神,才能說:“好,就算你沒有對不起風紫輝,但你對得起衛婧儀嗎?”
雲鳳弦一怔,還不及答話,卻聽一聲清悅的怒喝:“我倒想知道,我是哪裡得罪了你。”
隨着喝聲,艙門被猛然推開衛婧儀滿面怒容,立於門旁。身邊立有一人,灰衣垂笠,正是敬長老的隨身侍衛。
雲鳳弦心中又是一凜,想不到,這一場問答,這一次奇特的選擇,敬長老是如此處心積慮,不但刻意讓風紫輝在現場旁聽,甚至還讓灰袍人悄悄帶了衛婧儀來偷聽,兩個與選擇相關的人都從頭到尾,聽得清清楚楚。不但風紫輝的存在,會給自己和奕霖極大的壓力和負擔,而自己的回答,也必會對衛婧儀的心境,造成非常之大的影響。如果衛婧儀受了傷害,那她自己便是違反了與衛靖臨的約定,無論再怎麼講要堅持原則,也斷不能不有愧於心,內疚難安。
雲鳳弦與古奕霖的心境都在這一刻猛然繃緊。
然而衛婧儀卻是一臉冷肅,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直接走到敬長老的面前,目光冷冷鄙着他:“我問你,我容貌不如古奕霖?”
敬長老一怔,聽這話倒是因爲雲鳳弦的選擇而大爲負氣,只是爲什麼發作的對象不是雲鳳弦,倒是自己:“當然不是,公主你容華絕代,與鳳翔夫人各擅勝場。”
“我才學不如他?”
“公主琴棋書畫,俱皆精通,自是紅粉中的狀元,閨閣裡的翹楚。”
“我出身不如他?”
“公主是帝女,金枝玉葉,當世誰能比你出身更高貴。”
衛婧儀揚眉冷笑:“既然如此,爲什麼我就沒有資格得到一個一心一意只愛我一個的丈夫,爲什麼他可以爲人之妻,我卻只能委屈做妾?爲什麼,我就必須讓別人委委屈屈接納我,而不能選擇一個事事只以我爲重的丈夫?”
敬長老一愣,衛婧儀已欺身近前,怒道:“我與你有什麼仇,什麼恨,你要設局如此陷害我,迫我至此。”
敬長老萬萬料不到,衛婧儀發難的目標竟然是自己,竟是不由自主,被她逼退一步,吶吶道:“我只是覺得,你已經嫁給了她,與其這般獨守空房,不如……”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你憑什麼能讓他們如此忌憚你,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發現我與雲鳳弦並無夫妻之實的,但既然你一切都知道,也該明白,這一場聯姻,不過是炎烈國的一場謀劃,我和她都是犧牲者。憑什麼我就該認命,憑什麼,我就該爲得到一個妾侍的地位,感恩戴德,憑什麼,我要忍受我的丈夫心中,眼中,永遠只有另一個愛人。”衛婧儀越說神情越發的激動,最後飽含怒意地道:“你這般害我,還要狡辯。”她身份尊貴,自有威儀,這般含怒而斥,竟真的讓人無由心虛,敬長老完全沒有意識道,自己起初的氣焰,已在這連番變化下,被壓得一點不剩,一時連話都有些結巴了:你,我以爲,你既然這般喜歡雲鳳弦,自是想要嫁給她,做她的‘妻子’的……
“我喜歡雲鳳弦?”衛婧儀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何時說過我喜歡她,我想要嫁給她的?”
敬長老搖了搖頭:“你又何必口是心非,你若不喜歡雲鳳弦,又何以爲她做了那麼多,對她這麼好?”
衛婧儀冷笑一聲,道:“胡說八道,雲鳳弦是我的朋友,她有難,我能不救嗎?我若不救,豈非禽獸不如。因爲我幫過她,對她好,就是喜歡她,要嫁給她嗎?”
“可是你爲雲鳳弦……”
衛婧儀冷冷問道:“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有難,受困,需要幫忙,於是就伸手幫了忙,這不是做人的本分,是理所當然的嗎?只是因爲,幫人的是個女人,被幫的是個‘男人’,於是就成了女人向男人示好嗎?一個女子,認爲另一個男子是朋友,對她好一些,爲她着想一些,就非得有私情,就非得喜歡她,非得想要嫁給她嗎?”
她一連數問,咄咄逼人,竟是問得敬長老心慌意亂,思緒不寧,脫口道:“但事已至此,你們已做定夫妻,她卻不能給你更好的安排,你若是容她如此矇混過去,就真的只能一生孤寂了。”
衛婧儀冷冷地看着敬長老,冷笑道:“你不是雲鳳弦,你怎知她沒有苦心爲我做過別的考慮。她是我的朋友,她有無爲我做好安排,我是不是應當比你更清楚。你以爲一個女人,到了我這般地步,就該認命,因爲沒有別的路走,就只能死死抓住一個男人,不管他是不是我心愛之人,爲了將來活得安樂,便只能選擇屈從,磨折了心頭這一點志氣嗎?”
她眼光冷漠而鄙夷望着敬長老,道:“你這種男人,不但看輕了我,更是看輕了天下的女子。”這番話說得銳利逼人,最後一句,更是凌厲如刀,敬長老聽得面色時青時白。
敬長老生平還不曾被人如此輕視鄙夷過,一時竟是手腳冰涼,拙於迴應,眼看衛婧儀人要走出去了,氣得回頭惡狠狠瞪向雲鳳弦,“她這些念頭,這些話是從哪裡學來的?”可見他雖怒,倒是沒有失去理智,像衛婧儀這種生長於深宮,學習貴族禮儀的女子,正常來說,絕不可能會有這種想法,這種言論的。正如從小受皇后教育的古奕霖,不可能如此堅持的不許丈夫娶妾,而唯一能造成這種改變的禍首,當然是雲鳳弦。
雲鳳弦笑眯眯聳聳肩,攤攤手。
敬長老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雲鳳弦到底是怎麼給別人洗腦的,更加不明白,這一仗自己怎麼會敗得這麼慘,這麼潰不成軍。看雲鳳弦那笑眯眯得意洋洋的神色,他就一陣不快,當即冷哼一聲:“我不相信你真的可以在任何時候,都坦然無愧地堅持你的原則。如果我告訴你……”
“敬公子。”風紫輝淡淡一句打斷了敬長老的話語:“我知道,你從來高高在上,爲了你某些小小的念頭,無意中的心血來潮,我們其他人的生死禍福,都可以任你隨意撥弄,這是你的權力,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但是,你不要忘記,我們之中,畢竟還有一個不同的人,她不該像我們這樣,如木偶一般,任你爲所欲爲。過分傷害玩弄一個和你相同之人的心,你們的權力是否允許?你真的覺得,你權大勢大,所以可以完全不必在意法律或道義上的責任,完全不考慮因此引發的任何後果?”
敬長老怔了怔,目光在雲鳳弦身上轉了轉,終於不再說話,沉着臉,大步走了出去。灰袍人一語不發地跟在他身後,轉眼消失在幾個人的視線之中。只有一句帶點餘憤的話語,傳入艙內:“婧儀公主,你果然好生威風,我盼你聽到了京城傳來的新消息之後,可以更加威風。”
雲鳳弦當然不至於擔心,敬長老這般大喇喇往外走,會被其他人發現的問題,她也不知道,風紫輝看似隨意的一句話,使敬長老最終打消了,以衛靖臨的遭遇來繼續打擊雲鳳弦,逼迫雲鳳弦面對真正的難題抉擇的念頭。她只是很高興風紫輝會這樣選擇主動出擊,會這般巧妙地利用敬長老的立場來迫他收手。
古奕霖卻輕聲問衛婧儀:“京城有什麼消息來?”
衛婧儀茫然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曾聽說過。”
雲鳳弦笑道:“我請莫將軍多注意京中訊息,婧儀,你也命隨護的燕將軍多加註意,看看京城那邊,是不是有什麼變故了。”
古奕霖這時總算抓住了機會問:“那位敬公子,到底是什麼人?你和風紫輝,竟都如此忌憚他,他又爲什麼要管你娶幾個妻子的事。爲什麼你們說的很多話,我都聽不懂。”
雲鳳弦苦笑了一下:“那些你聽不懂的話,大多是他們專用的詞語,只有對他們的底細有了解的人,纔會略略明白,反正是無關緊要的,也就不用仔細研究了。至於他是什麼人,我一下子說不清,我只能告訴你,像風紫輝這樣的高手,他手下,也許有很多個。甚至連風紫輝,本來也是他的手下,因爲擺脫了他的控制,纔會失去力量。”
“什麼?”衛婧儀還不清楚雲鳳弦這句話到底有什麼份量,古奕霖卻霎那間臉色慘白,滿眼的驚駭莫名:“怎麼可能?”
雲鳳弦忙笑着安撫他道:“你放心,你放心。他手上雖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卻絕不會涉入各國之爭,也不會對權勢富貴有絲毫興趣,更不至於搞什麼陰謀詭計。至於他爲什麼會對我娶老婆的事這麼關心,這純粹是因爲這人心理變態喜歡發瘋,不過,只要我不願意,他也勉強不了我。他們雖有強大的力量,但也受到強大的束縛,只要我們不犯他,他們也不會隨意用那力量來對付任何人的。”
話雖如此,但古奕霖依舊臉色慘白,餘悸猶存,而云鳳弦抓耳撓腮,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法子,可以既說明敬長老的力量,說明自己和風紫輝反應的合理,又不至於讓古奕霖太受驚嚇,少些煩憂。
倒是衛婧儀秀眉微蹙,輕聲道:“他們的確很奇怪,那個人忽然出現,硬是要帶我過來,一路上,所有人都正常站着,可是,全部閉着眼睛,像是在睡覺。不知道這是如何做到的?”
雲鳳弦亂咳一聲:“點穴啊,迷煙啊,辦法多得是,這些下九流的門道,咱們就別研究了。”
衛婧儀擡眸,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在外頭,聽你說話,當真是情深意濃,情比金堅,心意天地可鑑,令我好生感佩。”
連雲鳳弦這麼厚的臉皮,也不由有些臉紅了,乾笑兩聲:“你就別笑話我了。”風紫輝淡淡插一句:“現在,是不是查明京中到底有什麼變故最重要?”同時眼神隱含警告地望了雲鳳弦一眼。
雲鳳弦不敢再繼續胡鬧,急忙道:“對對對,我去找莫將軍。”飛一般便往外衝。
衛婧儀的心思,立刻也遙遙飛往京城,倒也忘了繼續打趣,古奕霖到底也不敢對風紫輝太造次,二人便相伴一起出去,尋燕將天交待派人查探京城是否有變故。
風紫輝轉過頭,似有心似無意,向窗外遙遙望了一眼,這纔看似漫不經心地跟了他們出去。
站在河岸的最高處的敬長老,任浩浩江風吹得他的衣襟飄飛,他的目光遙遙望着那緩緩隨水而去的船隊。沉默地久久凝視,極輕極輕地說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那麼輕那麼輕的聲音,以至於讓人不能分清,他問的是別人,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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