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婧儀縱馬飛馳,漠漠前路,皇陵遙遙,她只想儘快趕到自己至親骨肉的身旁。突然鼻間傳來一陣濃烈的血腥味,她心頭一驚,努力勒馬,強撐着奔馳了一日一夜的疲憊身體,擡目向前望去。
前方宮道上一片狼藉,地上掉落的頭盔護甲,上面斑斑點點全是血跡淋漓,散落的刀槍箭鏃亦是不少。四周的大樹上、碎石上,都有明顯搏鬥的痕跡,但卻不見半個人影。
衛婧儀心頭一涼,喃喃道:“出了什麼事?”
風紫輝目光淡淡四下一掃,道:“這裡前不久應該發生了一場戰鬥,戰鬥的一方是炎烈軍,而且他們應該是戰敗方。”
衛婧儀顫聲地道:“這裡已經靠近皇陵了,按律普通百姓是不能出入居住的,只有皇陵外圍的護軍,或附近兩三處關隘的守衛兵會出入,如果有人在這裡攻擊官兵,那……”她擡眼望向皇陵方向,俏臉已是煞白,猛的一鞭狠狠抽下,馬兒吃痛,長嘶一聲,放蹄奔跑。
風紫輝一語不發,緊跟在她的身後。
皇陵是不是出事了?
這個念頭讓衛婧儀快馬加鞭,竭力趕路。眼看着皇陵遙遙在望,遠方映亮整個暗夜的火把長龍,以及震天響的喊殺聲,使得衛婧儀一顆心直如火焚油煎一般。遠處雖是兇險莫測,吉凶未卜,她卻沒有絲毫遲疑地繼續催馬。
但一旁的風紫輝忽的一探手,死死抓住她的馬繮,止住她的馬勢,朗聲喝道:“炎烈國婧儀公主駕到,炎烈國將士不得無禮。”
所有的精銳隊伍都在圍殺驚鴻,但爲了防止有意外發生,皇陵四周,仍是密佈了多層關卡,人人都受了嚴令,若有人靠近,一概格殺勿論。
遙見二匹馬兒如飛而來,關卡的士兵早已弓箭上弦,只待對方一進入射程,立時出手。乍聽這一聲之喝,怔愕之間,人人遲疑。兩旁轉眼亮起無數火光,一名將軍自暗伏處站起來,藉着燈光仔細遙望。
這次奉命來圍殺驚鴻的都是禁軍中最傑出的精銳部隊,他們平時護衛王城,將領們也經常出入皇宮,確有不少曾經見過衛婧儀。此時細細一認,辨出確是衛婧儀,心中極爲震驚,忙上前施禮。
衛婧儀疾問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皇兄呢?”
在外圍警備的,自然不是禁軍的中心將領,又哪裡知道事情究竟、計劃細節,此時只是迷茫的說道:“末將只是奉命在此守衛,無論皇陵裡出了什麼紛亂,也不得輕動,不能讓任何外人進入。”
“那皇兄呢?”衛婧儀再問道:“他在不在裡面?”
“先帝陛下仙體早已進入皇陵,而陛下也……”
話音未落,衛婧儀已是催馬直往前闖。
那將領失聲叫道:“公主!”
此時,衛婧儀的馬已衝到近前,將領待要去攔,馬上公主一鞭揮下來,他不敢硬擋,只得退後,這一退之間,衛婧儀的馬已是飛馳而過。風紫輝緊跟在旁,自是一同過關。
那將領急的面紅耳赤,跺足急呼道:“公主!”同時連連傳令,道:“快,攔下公主殿下。”他這令雖然傳的很堅決,士兵們也都很聽話地衝上去,但根本無法完成任務。
衛婧儀是個女子,身份又至爲尊貴,這麼多大男人,哪個不要命了,敢碰她一根手指頭?她這麼策馬衝過來,你攔不能,擋不得,打不成,罵不行,要抓人?卑微的士兵,碰她一下,都是玷辱了金枝玉葉的死罪,又有哪個人會上前去找死?
所以擠到衛婧儀面前的人所有一大堆,到頭來,卻是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她衝進去。
風紫輝是沾足了公主的光,緊跟在她身邊,完完全全是橫街直撞地往裡去。
這一片混亂中,若是傷了衛婧儀那還了得?
隨着幾個領軍將官的大聲呼喝,士兵們也四散奔走,大聲呼號:“婧儀公主駕到,休得誤傷公主。”如此一來,無形中也爲衛婧儀開了道。
衛婧儀就這麼一路衝過數道關卡,終於看到了前方紛亂的戰場。
在四下把天空照得如同白畫的火把中,廣大的殿宇已成殘跡。無數人奔走如飛,無數人張弓架箭,天地間,都是閃爍的寒芒,到處都響着嘶啞的呼喝。然而,所有的聲音,都掩於那呼嘯的風聲下,所有的光芒,都被那厲烈的光華所壓制。
衛婧儀無措地瞪大眼,她不敢相信這麼強大的風聲,只是劍嘯,她不能置信,那燦烈得似能劃開天地的光芒,竟是劍光。而更讓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眸的,是那執劍的人。
那哪裡還是一個人,分明是九幽地府最恐怖的魔物降臨人間。森森的白骨、淋漓的血肉,猶自插着數把利箭的身體似乎每一處都在滴血,而整張臉除了一雙眼睛,竟似再也不剩什麼了。這樣詭異的影響已是看得人心膽皆寒,更何況只要那光華起處,便有無數斷肢殘軀飛到半空,只有一人,只得一劍,卻讓這漫天漫地,都似有遮天蔽日的血幕。數千精騎、無數高手,竟似誰也近不得那妖魔之身。
衛婧儀驚恐的花容失色,卻又在下一刻,心頭猛然繃緊。
兄皇,皇兄他在哪裡?
她遊目四望,驚慌而張惶。所有人都在圍殺那個怪物,看不到有高手精兵團團維護某個重要人物的跡象。
她的皇兄在哪裡?她的至親在哪裡?
遙望那已成殘跡的宮殿,衛婧儀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麼驚惶無措。
如果是守孝的話,皇兄一定會在那裡的。
心痛的感覺,讓她忘了眼前的刀光劍影,忘了身前的兇險戰場。
她只是奮力鞭馬,往前衝去。
皇兄,皇兄,你在哪裡?
她眼中只見到那座被戰場隔開的殘破宮殿,她看不見眼前的殺戮紛爭,她甚至不再害怕那個無比恐怖得妖魔。她只想前進,她只想到衝到那裡,在廢墟中尋找她的親人。
眼看着她已經接近戰場,混戰中的將士們早就聽了後方的呼喝,也有不少禁軍確實認得她,人人驚慌失措。
即使是最精銳善戰的部隊,也從沒遇上過這種情形,近處的士兵,有的向左右飛快閃避,有的則衝上來試圖阻攔。但安樂縱馬極快,誰也不敢保證強行阻攔,會否讓她落馬受傷,遲疑之中,大多被她衝過。
遠處的士兵,一時辨不清那些呼喝提醒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也都紛紛停手,不敢再射箭,唯恐誤傷了她。
當然,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也會有失去準頭的箭矢,或是被震飛的刀劍,以及殺得紅了眼,完全收勢不住的士兵,這一切隨時都會傷到衛婧儀。
但衛婧儀身旁有風紫輝盡力相護。風紫輝身處亂軍之中,整個戰場的每一分變化都盡在他眼底,由他在前方巧妙地引導,讓衛婧儀避過很多危險,也讓士兵們無法及時阻攔衛婧儀,竟真的引着衛婧儀,一步步往戰局中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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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知道死亡已是迫在眉睫。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多少,根本數不清。後背捱了幾計重擊,好像斷了兩根骨頭,身上也紮了好幾支箭。真是快要力竭了,竟無法再憑內力及時把利箭震開或卸力,生生讓那強弓硬弩從前胸扎進後背。肩上還有一杆斷開的槍,槍尖仍牢牢紮在她的血肉之中。
那個用槍的將軍,真是很傑出,捱了她的一道劍氣,整個胸膛都炸開來,居然還能在死前重傷她。
炎烈國的精兵也實在令人佩服,無窮無盡,無止無息的強弓、硬箭、連珠弩,簡直就是專門用來圍殺武林高手的,再加上炎烈皇宮內部那幫內廷頂尖高手的聯手圓殺,也確實是威力不凡。
驚鴻在心間冷冷地笑,她殺了多少人呢?那些無名無姓卻又無比強悍的炎烈皇帝內的高手們,一個個帶着不甘的眼神倒下去。那些英武悍勇的將軍門,往往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她每一劍揮出,都會有漫天的血雨,都會有無數的生命摧折。依然無人能擋她劍上寒鋒,依然無人能阻她飛越的身影。
只有驚鴻她自己知道,她快要死去了。
從來不曾這樣疲倦過,從來不曾陷入過這種苦戰,從來不曾感覺到身體如此滯重,四肢如此無力。
她劍鋒揚處,看起來無對無匹,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發幾劍。她飛掠之時,彷彿這無數軍馬都追不上她的影蹤,但是她知道,她再也無力衝殺出去了。
她將要死去了,可是,心間也無悲苦也無傷。她只是小心地把一點真氣凝於心脈處,無論如何,她不想被擒,只寧死戰。就在這時,她發現,那不管她揮劍多少次,也井然有序,絕不動搖的炎烈軍隊陣型忽然大亂。
到處有人在喊叫道:“公主,公主,不可傷了公主。”
驚鴻的耳目何其靈敏,擡眸向遠處望去,卻見無限紛亂的戰場上,竟有個素服女子,輕裝策馬而來,而在她身前那人……分明,竟是……風紫輝。
驚鴻的身形略略一頓,只此短短一瞬,身上便又添了兩三道血痕。她信手一劍揮出,七八名炎烈軍人慘叫着斷爲兩截,可她的眼神,卻依舊遙望着前方。
身後勁風呼嘯,她頭也不回,一劍掠去。金鐵交擊聲中,長劍一斷爲二,一把巨斧已是重重嵌進了驚鴻的後背。血肉撕裂的聲音和骨頭切斷的聲音,同時響起,然而驚鴻的眼中卻沒有絲毫波動地信手將斷劍往後一擲。
禁軍中以豪勇而稱第一的悍將還來不及爲自己的攻擊得手發出一聲歡呼,就把木然的眼光望向插在咽喉的斷劍,然後,直挺挺地倒下去。
驚鴻輕笑一聲,真是太沒用了啊!就算是已經體虛力弱,就算是之前的酣戰己經讓劍身受創不輕,就算那人力大斧重,但是,被人這麼一斧子把劍敲斷,還狠狠砍在背上,實在太丟臉了。
這樣沒用的人,死了,似乎也是活該。
驚鴻她這樣漠然地想着,信手接過空中射來的一支利箭,以箭爲劍,拔擋格打,但眼神,卻分分明明,還是聚在遠處的。
想不到,死前,還能見到他。
想不到,他竟會看到,我這般可憐,這等不堪的樣子。
不知爲什麼,眼角有些溼,只是完完全全,沒有淚意。
最後,驚鴻只是長笑出聲,這一生,最淒涼,最狼狽,最可笑,最醜陋的樣子,終是讓那人看得盡了。她在長嘯聲中,躍起,飛馳。
紛亂的戰局裡,無數人在她面前濺血,無數個身體在她前方被震飛,她所過之處,剎時間開出一條血路。
四周都是驚慌的呼叫道:“保護公主!”
四周都是拼了命想上前來阻攔她的人。
完美無缺額炎烈國的陣型終是崩散潰亂起來了,然而付出這樣的代價,卻依然沒有人能攔得住她一時一瞬。
雖然前進的道路上,並沒有少流她自己的血,雖然腿上又多了一支箭,背上她又鑲了一支鐵蒺藜,但這對她來說,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公主?”驚鴻冷笑一聲,總是萬馬千軍,縱是身殘體傷,但她若立定下心,要殺一個人,依舊不會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攔她。
衛婧儀眼睜睜看着漫天寒光中,那可怕的妖魔直驅而來,無數的火把躍動中,那人的樣子,更加猙獰而勝於鬼怪。
瑟縮只是一瞬,她卻立時挺直了腰,她是炎烈國的公主,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讓國家宗室因她而蒙羞。她看到風紫輝一言不發,把馬催前,半攔到她的身前,她聽到四周到處都是驚慌的叫聲、紛亂的腳步,然而,在這一刻,她忘了害怕。她只是很努力地挺直腰,昂起頭,睜大眼,以平生至大的勇敢,正視那一路帶着死亡和血腥逼近的魔鬼。
遙隔數丈距離,驚鴻幾乎是漫不經心地信手把箭甩向了前方。
前方,是那個被稱爲公主的尊貴女子。
公主?炎烈國的皇族貴人啊!
她幾乎是帶點冷譏的笑意甩出了那一箭。然後,她看到了那樣一雙明明震怖畏怯,卻努力堅強的眼眸,那一張清美俏麗如玉的臉容。
忽然浮起的熟悉感讓驚鴻記起來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救過這女子。她是炎烈國的公主,但身爲公主,並不是罪過,她依然是個無辜的,不會武功的弱女子。
震動只是一瞬,擡眸處,她又看得到風紫輝略蹙的眉峰,以及那種掩護保衛的姿態。
他要保護她?
驚鴻淡淡一笑,屈指一彈,一道指風重重擊在了飛射而出的箭尾。
那一箭,勁急狂猛,士兵們雖飛奔過來想要阻止,卻誰也沒有機會夠得上箭尾。一名勇悍將領持盾躍起,在空中,用鋼盾生生擋在箭前。箭盾相交,竟響起如擊敗革的聲音,那一箭,直接穿過百鍊精鋼的巨盾,直接穿過血肉之軀的身體,不受絲毫阻礙地往前飛射。在那將領帶着一串鮮血慘叫落地時,一名內廷高手也堪堪趕到,只來得及雙手一合,夾住箭身,然後全身一震,雙手響起一串骨節相撞聲,兩隻手虎口一起迸裂,那一箭,生生自他十指之間穿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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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高手,不是還在遠處,鞭長莫及,就是正在飛掠急趕,依舊不及趕至。
所有人都眼睜睜看着那一箭疾飛而至,那無對無匹的一箭,快得連目光都不及追尋箭上的寒芒。
勁箭自風紫輝身旁掠過,他的衣和發被箭上強大的氣勁帶的飄飛而起。
在那之後發生的事,已經沒有什麼人看得清楚了。
所有人都看得到,高貴的公主驚呼一聲,應箭從馬上直落到塵埃。
如此恐怖的一箭,終究還是射中了!
這個認知,讓整個戰陣爲之大亂,軍心皆散,而領軍的烏成義幾乎沒把牙齒給咬碎了。好好兒的一位千金之軀的公主跑這裡來湊什麼熱鬧,如此一來,就算他們完成了圍殺任務,等着他們的,也絕不是恩賞。前途命運,簡直一片黑暗啊!
黑暗也確實降臨了。
就在全軍因安樂墜馬而亂之時,原本這被火把照的亮如白畫的天地之間忽的煙霧四起,人心本已慌亂,再加上剎時間濃煙瀰漫,人人的視線僅僅只能看清數步之遙的距離。
烏成義應變奇快,這濃霧來得太快太濃太不合情理,他當即大聲喝斥:“所有人各歸本隊,緊守位置,護住好燈火,身邊凡有面目不熟者,一概擊殺……”他的命令下的不可謂不快,然而變化卻比他的決斷更快。
隨着濃霧升騰,四周火把紛紛熄滅,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悄然掩去天地間一切光明。
昏暗中,士兵們根本無法看清前路,分辨敵友,四面八方都有人驚呼慘叫,受傷流血,情形一時間混亂不堪。
各處將領都大聲斥喝下令,試圖控制形勢。
“各部集中,不可輕動。”
“放箭,對刺客的位置放箭。”
“不能放箭,小心傷了公主。”
“快點火。”
“火把好像都點不着了。”
“守好關卡,別讓刺客跑了。”
到處都是命令,每名將領發出的命令又常互相矛盾,士兵們根本無所適從,不知該聽誰的纔好。
就在這極短的一個黑暗瞬間裡,驚鴻居然一直沒有受到攻擊。離得遠的人不敢胡亂攻擊,怕傷及衛婧儀,靠近驚鴻身邊的士兵,則莫名其妙地紛紛倒下去。黑暗中她聽風辨位,已清晰地感覺到在士兵之間有人暴起施襲,正如她清楚地感應到地底那不尋常的波動一樣。
然而,這一切,驚鴻暫時都無心去在意,因爲在那一片黑暗中,有一個人正輕巧無聲偏又極之迅疾地靠近過來。
是他!
黑暗中,驚鴻的眼睛也同樣看不清事物,然而不需要眼睛來確認,她也知道來的是誰。那樣的輕巧靈敏,卻感覺不到一線氣機的波動,那人沒有武功,卻比天下所有的高手更強大,更靈活。這樣極至的黑暗中,他卻似在朗朗白日間行動,避開沿途每一個士兵,繞過地上每一具屍體。
他來到身旁的這一刻,地底的異動已到腳下。
驚鴻左手微微一動,便待有動作,她的命運只能由自己掌控,沒有誰能擺佈,又有誰可支配?
然而,那一隻手在黑暗中伸過來,無比準確地握住她的手。
驚鴻略略震動,身形微挫,這一生一世,她不曾想過,那人會主動握她的手。
黑暗裡,她看不清那人神容,儘管她輕輕問“爲什麼”,卻又最終沒有出聲。
“驚鴻,信我。”依然是清朗淡漠的聲音,依舊不含半點情懷。只有一根銀針在黑暗中劃出淡淡的光影。
驚鴻的遲疑只是一瞬,最終沒有避開。
當銀針沒入她胸口的那一瞬,腳下的地面,倏然塌陷。
閉上眼的那一刻,她心中一片安寧。
風紫輝,我……信你。
驚鴻負傷遁走、衛婧儀公主受傷昏迷、衛靖臨突然清醒過來,早已經被他記得的通天火源之靈,貫穿了他全身的細胞,一場濃濃烈火在炎烈國的皇陵之間瘋狂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