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弦一大早醒來,就莫名地打個寒戰,懶洋洋擁着被子坐起來,忽覺房間裡亮得耀眼,一邊打着呵欠,一邊懶懶伸手支起窗,往外望了一眼,然後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下雪了,好漂亮的雪。怎麼春天也會下這麼大的雪嗎?”
古奕霖也見窗外光輝奪目,起身驚見一片瑩白,亦是訝異萬分。
半空中猶自飄飄揚揚,飛絮滿天,兩個宮女管事……尋朵,尋烏正指揮手下十多個太監、宮女,手忙腳亂掃雪開徑。
雲鳳弦二人急急忙忙梳洗更衣,推門出來,只見遠處青山翠竹,近處小橋流水,皆無二色。整個天地,倒似個琉璃世界,好一片白茫茫真乾淨。莫名地,雲鳳弦只覺抑鬱多時的心境竟開朗起來,忽的仰天長嘯一聲,雖說談不上有多雄壯驚人,倒也震得一旁樹上積雪紛紛墜落下來。
雲鳳弦正覺胸襟大暢,一片清朗,忽覺腦後風起,心中一驚,待要閃避已是不及,脖子上一陣冰涼,竟是被一個大大雪團打中。她猛然回首,見古奕霖笑容滿面,一擡手又是一個雪團扔過來。
雲鳳弦怪叫一聲,往側翻躍,同時雙手在雪地上猛然一拂,竟掀起漫天雪花,襲向古奕霖。古奕霖低低驚叫一聲,走避不迭。雲鳳弦卻是得理不饒人,獰笑一聲,張牙舞爪,抓着雪球追過去。
古奕霖奔逃如飛,雲鳳弦大呼小叫,追之不迭,兩人倒是毫無顧忌打起雪仗來。皇宮中何曾有人這樣肆意胡鬧過,四周的大監、宮女,個個手忙腳亂想要勸阻,奈何這兩人,輕功皆不俗,全力施展竟是快逾閃電,幾圈轉下去,太監、宮女們,人人頭昏眼花,暈乎乎不辨東南西北。
以兩個少年韋困、韋思爲首的七八個侍衛,功夫倒還不錯,勉強跟得上二人的速度,奈何兩個當事人打得不亦樂乎,雪團滿天亂飛,他們既不能還手,又沒空攔阻,轉眼間,已是被打得滿頭滿身滿臉的飛雪,一個個狼狽無比,手足無措。
耳聽得笑聲如鈴,兩個人越打越遠,古奕霖竟是慌不擇路,直逃出雲居去,雲鳳弦卻是絕不放鬆,緊追不捨。
侍衛們手忙腳亂拍着身上的雪,一時間仍有些猶疑不定。雖說奉命不要讓他們輕易離開雲居,但是,也受嚴命要對他們恭敬;絕不可失禮。人家玩得興頭上,跑得起勁,也不是什麼大事,真要煞風景板着臉去攔,是不是有些不妥呢?
這一猶豫之間,二人已一先一後,一追一逃,出了雲居,徑自在銀妝素裹的皇宮中追追逃逃起來。
路上的太監、宮女只覺得風聲勁急,轉瞬遠去,又或見人影一閃,唯餘笑聲在耳,人人茫然無措,有的人甚至一跤跌倒,大喊有鬼。
侍衛們武功高強,見有人膽敢在皇宮中如此妄爲,欺上來就待發難,遠遠就認出是皇上的貴客,也不覺一陣躊躇,不知所措。
在短短的時間裡,二人追追逃逃,已奔出老遠。唯有雪團在他們半凝內力的激射互擊下,四散開來,混雜了無數人的視線,看不清兩個人眉梢眼角,那小小的得意欣喜。
他們還不至於天真到,想藉着這般胡鬧,逃出炎烈國的皇宮,不過,打着遊戲玩樂的大旗,胡鬧一般跑出雲居,仔細看一看宮中路徑、四周佈防,畢竟不會有壞處。而且,這般打鬧追玩,倒也不全是假的,滿天飛舞的雪球,驚叫躲避時的心情、被擊得滿頭滿身時的懊惱,在這時,都化成抑不住的笑聲,隨着長風飛雪,飄揚於天地。
二人追追逃逃間,竟已不知過了多少迴廊、多少亭臺。雖說是玩得暢意,跑得快活,不過,心中倒也漸漸生疑,炎烈皇宮侍衛的素質不至於這麼低吧,就算一開始反應不過來,也沒理由,讓他們跑出這麼遠。
正暗中沉吟間,雲鳳弦驚見前方一片豔紅,在這漫天飛雪之間,如灼灼烈焰,映亮天地,不覺一怔,止住腳步:“都是春天了,還會開這滿林的紅梅。”
古奕霖也被那奪目的豔色所震,悠然止步,笑道:“傳說先代炎烈皇帝喜好紅梅,宮中聘有最好的花匠,以密法培育梅花,宮中的紅梅,有的花期甚至可以延長至三月呢!”
也許是跑了太久,兩人氣息都有些微喘,乾脆放慢腳步,一邊徐徐調息,一邊緩步走近那處絕豔的梅林。但見輕紅淺朱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竟是無比美麗,分外精神。
前方梅林中,竟有人影徐徐而行,雲鳳弦隨意掃了一眼,然後目光一定,竟是再也移不開了。
古奕霖也不覺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卻見白雪紅梅之間,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姿,徐徐行近。看她衣飾飄然,絕非普通宮女,若說是內命貴女,卻又只是素淡白衣,發上綰了個金環,束着一頭瀑布也似的烏髮罷了。這樣素淡輕雅的裝束,倒是讓人難以揣測她的身份。
明明是大白天,可是她徐徐在梅花中穿行,說不出的秀美清奇,讓人的眼光無法自她身上移開。
那女子走到一株梅花之前,輕輕伸手,折下一枝花。忽然感覺到旁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舉目遙望,見梅林前,一男一女,目光灼灼看來。
這一次隔得較近,雖仍有漫天輕雪飄落,前方紅梅遮掩,但三人目光一對,在第一時間認出彼此,古奕霖和雲鳳弦理所當然地驚叫一聲,而她卻是淡淡一笑,只是她自己也並不知道,這一笑間,苦澀和有趣,到底哪一種更多。
她閒步出了梅林,對着二人微笑點點頭。
雲鳳弦怔怔擡手指着她,遲疑的道:“你到底是男是女……還有,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古奕霖在她身後嘆息了一聲。
女子也隨着這聲嘆息,深深望了古奕霖一眼,方纔笑道:“公子果然不及夫人聰慧,看到我在這裡,難道竟還猜不出我是誰?”
雲鳳弦臉色異常難看,這老天爺到底想她怎麼樣。用女兒身冠上男子的地位,心愛的男人不得不以女子的身份出現在衆人面前,現在倒好,讓她連男女都分不清的全娶回家了。“你,你便是衛婧儀。。。”
衛婧儀淺笑點頭,“當日以男子之身相逼,實屬無奈之舉,公子見諒!”
雲鳳弦臉色不由變得鐵青,“你說的那個惡名遠揚,不學無術,姦淫好色的人……”
衛婧儀不等她說完,已自輕簧淺笑道:“是你。”
明明滿心沉鬱,憂思難解,但見她這般模樣,莫名地愁懷盡去,若非多年來的禮儀教養,她簡直就要放聲大笑了。古奕霖在旁,震驚之後,看雲鳳弦的表情、衛婧儀的笑顏,本該心情沉重的他,莫名地倒只剩下幸災樂禍的心思了。
古奕霖真是頭也不回地留了雲鳳弦一個人在原地捶胸頓足,只衛婧儀在梅林中徐徐而行。
“你當日是因不願嫁給雲鳳弦才逃的?”
“是。”
“又被捉回來了?”
“不,當初我與鳳翔公子行過禮後,護衛過來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公主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不知,是否也不在乎這位公子的性命?”
古奕霖微微一震。
衛婧儀的語氣卻輕淡平和:“所以我回宮了。”
古奕霖凝眸深深注視,雪光耀着陽光,更加輝煌明亮,照映着衛婧儀比白雪紅梅還要清絕美絕的容顏。這樣的女子,以怎樣的勇氣,抵抗聖旨,放棄榮華,不惜一死,也不肯屈從一個不如意的姻緣,卻又爲了一個一面之緣,只偶然伸手相助,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人,輕輕放棄了不惜代價爭來的一切。
衛妹儀淺淺一笑,神色安然和樂:“你不要誤會,我這樣,並不是爲了鳳翔公子。而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可能逃得脫皇兄的追捕,就算有鳳翔公子之助,躲過一次,也躲不過第二次。我逃跑,只是一種姿態,只是向父皇表示我的決心,縱然明知反抗不了,也一定要反抗一下,僅此而已。
既然一定逃不了,與其連累旁人,倒不如回去算了,更何況……”
她語聲微微一頓,然後用輕淡至極的語氣說道:“後來我才知道,整件事,都是父皇在暗中操縱。我以必死的決心,捨棄一切所做的事,其實不過是父皇股掌中的玩笑。所以,你無需爲此感動。”
古奕霖先是一怔,但立刻猜出炎烈國皇帝的安排,心中也是一陣冰涼,看衛婧儀依舊這樣從容而笑,更是說不出的難過起來。
衛婧儀只是淡淡微笑,即使連笑容也是沉重的。
然後,一聲驚叫猛然響起。
雪團在她頭上爆開,灑了她滿頭滿身的雪白。
衛婧儀愕然擡頭,滿臉茫然,完全不知道發了什麼事。她是公主,是炎烈國皇帝的掌上明珠,是什麼人膽敢如此無禮?
卻見雲鳳弦雙手亂揮,大喊:“你要爲我脆弱心靈受到的傷害負責。”舉手間又是一個大雪球扔過來。
衛婧儀瞪大眼睛看着朝着自己飛來的雪球,驚慌莫名。古奕霖卻是飛快把衛婧儀往旁一推,避了過去。
衛婧儀驚魂稍定,那邊雪球竟是連珠一般射來,古奕霖不慌不忙,素手輕招,來一個接一個,來兩個接一雙,往衛婧儀手中一遞:“別客氣,還擊。”
衛婧儀猶自昏昏亂亂,接了雪球,用力扔過去。
雲鳳弦故意避開一個,卻讓第二個打中,滿臉雪花,狼狽不堪。
衛婧儀見其慘狀,不覺低笑一聲。
那邊雲鳳弦怪叫連連地衝過來,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竟是一個沒站穩,跌了個大跟頭。
衛婧儀見之大笑,雲鳳弦手忙腳亂地站起來,雙手在雪地上亂抓,衛婧儀再也不用古奕霖提醒,轉身要跑。
古奕霖卻一把拉住她:“別怕,對付惡人就該打到他聽話爲止。”說着拖着她亦去揉雪團。
一時間,三個人在梅林之間,飛奔來去,那雪球飛來飛去,轉瞬散開,化做無盡晶瑩飄絮。
尖叫聲、驚呼聲、歡笑聲、隆叫聲,此起彼伏,竟是響徹深宮。
在遠處遙遙觀望的太監、宮女們,無不面色慘白,人人兩眼灰朦朦,恍若夢遊。
肯定是做夢,絕對是做夢,一定是做夢。
他們最美麗、最溫柔、最大方、最有風度的公主殿下啊,怎麼可以這樣肆意地奔跑,這樣縱情地歡笑,這樣肆無忌憚地玩鬧呢?
遙遙高樓之上,有人倚欄而立。天地之間一片飄絮,那遠處的紅梅獨豔,奪人眼目,比紅梅更奪目、更耀眼的人,卻在梅林中,玩笑無忌。
那樣的笑聲裡,聽不出一絲憂慮。半點煩愁,誰能想像得出玩笑的人,其實陷於絕境之中,個個都有萬種煩惱。
衛景辰輕輕嘆息一聲,爲什麼總能歡笑,爲什麼總能帶動別人一起歡笑,爲什麼所有的困境煩憂,都彷彿不存在?
他伸手搭在欄杆上,或許天氣大冷了,所以指尖一片冰涼。
“皇上……”身旁的總管太監王公公關切地低聲喚。
他沒有回答,只是轉身,走回這最高處的殿閣之中,大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那遙遙傳來的歡快笑聲。
他只是靜靜走向案前,在堆積如山的奏摺中隨手抽出一本。歡聲笑語,彷彿,那已是上輩子的事了。不過,誰又在乎呢?王者快樂與否,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決定千千萬萬人是否快樂。
他輕輕勾了勾脣角。快樂,真的從來都不重要。
打了一場雪仗,雪花順着衣領化成水流進去,終究還是不舒服的。和衛婧儀道別後,雲鳳弦和古奕霖兩人急急換了衣裳,又令人熱了酒來驅寒取暖。
雲鳳弦出奇地沒有和古奕霖多說什麼,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悶酒。
古奕霖靜靜地等待着、陪伴着,既不勸她,也不攔她。
雲鳳弦一連喝了十幾杯,微微有了點醉意,才輕輕一嘆:“衛景辰到底有多狠的心腸,怎能這樣利用自己的女兒。”
古奕霖淡淡道:“她與我們半路巧遇,是衛景辰的安排。而今天,我們能一路順利出去,碰到安樂,在一起玩笑,居然沒有一個人來攔、一個人來擾,想必,也同樣是衛景辰的安排。”
雲鳳弦沉默着點點頭,那樣一個清華絕世的女子,縱然憂傷,依然微笑,縱然悲涼,依然只會柔聲對人道謝。越是如此,才越發讓人心痛。
門外一連聲的請安,打斷了雲鳳弦的凝思。
“參見公主。”
雲鳳弦一怔,古奕霖已盈盈立起。廳門之前,衛婧儀合笑而立,換下了白衣金環,卻是一件淡粉色衣袍,水樣紋帝,淡淡妝容,淺淺笑顏。
雲鳳弦臉上本來的沉重,轉眼即逝,笑道:“貴客臨門,請坐請坐。”
衛婧儀也不客氣,徑自而入,依着古奕霖身旁,徐徐坐下,笑道:“我來,是爲了找鳳翔公子要一件東西。”
雲鳳弦眉花眼笑地說:“公主想要什麼,只管開口。”
衛婧儀笑道:“當日送公子的那把金刀,可否賜還?”
雲鳳弦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笑道:“公主好生小氣,送出去的東西,還好意思要回來。”
衛婧儀悠然道:“此物本是當年父皇所賜,父皇說,必選天下英才爲我之婿,我若心儀,便以金刀贈之,此人從此便是金刀駙馬。”
雲鳳弦一口酒差點從嘴裡噴出來,金刁駙馬……好古怪的名字。
她可不想娶個女人回去,哪裡還敢再遲疑,雙手一個勁在自己身上亂摸,摸了半天沒摸着,叫了一聲:“等我一會。”轉身衝進房裡去了,然後就傳來“光當”、“兵砰”,諸如此類的古怪聲音。
衛婧儀雖然下定決心,不嫁雲鳳弦,但見雲鳳弦這樣拼命地想把金刀找出來的樣子,心裡也微微有些不悅起來。
可明明是不高興,明明應該很生氣,不知爲什麼,卻還是好玩地笑出聲來。很奇妙的人啊,不管心思有多麼沉重,不管在什麼時候看到她,都會很自然地忘掉一切煩憂,就這樣真心歡笑。
上一次,這樣肆意而笑,是什麼時候,已經記不起來了。恍恍然,彷彿那是前世的事。
耳旁聽得一聲歡呼:“找到了!”接着就見滿頭大汗的雲鳳弦一陣風般衝出來,手中獻寶也似捧着她的小金刀遞過來,滿臉欣然:“找到了,找到了。”
衛婧儀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扭過臉,不理會雲鳳弦,更談不上去接了。
雲鳳弦捧着刀發呆。
古奕霖輕輕嘆息一聲,怎麼有這麼笨的人,就算不想真娶她,也不該這麼緊張、這麼着急地表現出來,叫人家女兒家的面子往哪裡放。
他伸手接過刀,狠狠瞪了仍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雲鳳弦,這才溫柔一笑,把刀直接塞到衛婧儀手中。
衛婧儀微笑着接過來,笑着起身告辭,古奕霖也笑着送出門去。
雲鳳弦看到兩個並肩而行的身影,很鬱悶地摸了摸鼻子。她有這麼不討人喜歡嗎?一收回金刀,就趕快離開。她有這麼不招人待見嗎?名聲慘成那個樣子,人家美人聽到她的惡名聲,緊趕着逃婚倒也罷了。
可是,明明已經知道,自己是個十足十的大好人,還急忙要求收回金刀,這可就太傷人了。雖說自己本來就沒打算娶她,不過,自尊心還是小小地受了點傷的。
她鬱悶地翻翻白眼,脫口道:“就這麼走嗎?”
衛婧儀一怔,回過頭來。
雲鳳弦也只是隨口說一句罷了,卻見衛婧儀脣邊淡淡的笑容,不知爲什麼,心中卻是一驚。這麼美麗的笑容,卻這樣冷淡和疏遠,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就是不久前,梅林中肆意歡笑,縱情嬉鬧的女子。
她還如此年少,卻已經學會了對所有人,如此完美而冷淡的微笑了。
她爲什麼要逃婚,她爲什麼要回宮,她爲什麼要取回金刀?身爲炎烈國皇帝的妹妹,她的生活是怎樣的?
面對父長安排的婚事,她的心情是怎樣的?她對炎烈國皇帝心中的打算到底知道多少?她能夠幫助我和奕霖嗎?
所有的疑問、所有的雜念,突然間全部忘懷了。
不管眼前的衛婧儀是男是女,她突然想起了一雙清眸,雲鳳弦忽的涌起一種衝動,她想這雙相似的眼睛帶着笑意,僅此而已。
一轉念間,她已經笑了起來:“大家一場朋友,好不容易見了面,總要喝幾杯才走吧!”
衛婧儀眉峰微蹙,父皇多方安排,就是讓她接近雲鳳弦夫婦,讓他們彼此培養感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一定要乘他的心意。但是,推託的詞句還不及出口,雲鳳弦已經睜大眼睛,滿是期待地看過來:“天天悶在宮裡,不能亂走,除了奕霖,連個聊天的人沒有,這裡的太監、宮女、侍衛,光長相打扮就讓人見之傷心,好不容易來了個認識的朋友,你不至於就這樣扔下我們不管吧?”
這一瞬間,雲鳳弦簡直像個搖着尾巴乞求食物的小狗,衛婧儀怔怔地望着她,一時接受不了這麼大的變化。
雲鳳弦兩眼放光地說道:“乘着今天有雪有花有酒,咱們聚一聚!”
衛婧儀的腦子完全跟不上身體的本能動作,愣愣地點了點頭,耳旁聽到雲鳳弦發出的歡呼之聲,心中卻還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雪後乍晴的夜晚,星月光華映着瑩瑩雪光,天地間一片銀輝,耀人眼目。
月下的紅梅,灼灼如烈焰,殷殷若胭脂,越發美得驚心動魄。
仗着公主的面子,雲鳳弦和古奕霖大模大樣離開了雲居,在紅梅林外,擺了美酒佳餚,一邊品酒,一邊賞雪看梅。
衛婧儀見雲鳳弦這般興致,有心讓她高興,又令召了宮中樂女來助興。
琴絃動,笛簫起,再襯着美人清歌助興,聲輕韻雅,趁着這明月輕風,天地俱寂,紅梅白雪,異樣風光,當真聽得人煩心頓釋,萬慮齊除。
就連古奕霖也不覺拋開滿心愁緒,閒飲美酒靜相賞。
雲鳳弦天生不是個雅人,只是覺得歌好奏樂好,倒也沒什麼大的感慨。
雲鳳弦嘆了口氣,她果然不是什麼好學者。
衛婧儀見她嘆氣,只道她心中猶覺不足,笑道:“鳳翔公子稍待,蘇家凝瑤就快到了。”
“蘇家凝瑤……”
“嗯,蘇凝瑤是宮中歌舞供奉第一人,公子既有這番雅興,我自然要招她來助興。”
雲鳳弦毫無形象的朝天翻個白眼:“公主,我說的賞雪作樂,可不是指聽歌看舞。”
衛婧儀秀眉微蹙,顯然完全不理解,除了聽歌看舞飲酒之外,還有什麼別的作樂方法。
古奕霖卻在一旁暗笑不已。
三人對話之間,遠方雪地中,卻見幾點紅光燈影,漸漸接近,到了近前,執燈的內侍向兩旁退開雪地上,灼灼燈影裡,一人盈盈而立,只是一身的奪目紅色,襯着月華雪色。
燈光,竟把滿林紅梅,也比下了三分。
她穿的是描金鹿皮小靴,罩了一件雪白狐狸皮的長氅,烏黑的長髮束成一條麻花辮,頭上雪帽低低垂着。
此時她站住腳步,輕輕伸手,自然而然令得旁人的目光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緊跟着她的雙手,慢慢掀開雪帽,一分一寸在燈光月華下,露出清眸倦眼,絕世容顏。
然後,她斂衽,施禮,動作輕柔得像是月下的飛仙,“凝瑤拜見公主。”
雲鳳弦與古奕霖的眼神都定定凝注在她的身上,半晌也移動不得。
衛婧儀看了不覺好笑,“鳳翔公子,凝瑤之才華容貌,便是太皇太后也是讚不絕口,愛之惜之,今日爲助公子雅興,我連她都請動了,足以讓公子歡喜了吧!”
雲鳳弦沒答話,只是扭頭和古奕霖傳遞了一個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眼神。
這美人,實在似曾相識。清眸倦眼;淡淡風情,這樣的風采神姿,只有水忘憂才擁有。
凝瑤的容顏與水忘憂並無大多相似之處,但神韻氣質,竟如此相近,實在讓人心中震撼。
衛婧儀只道雲鳳弦震於凝瑤之美,也不以爲意,只笑道:“今夜有月華雪色,美音妙歌,豈可無凝瑤之舞?”
蘇凝瑤淡淡一笑,只合笑道了一聲:“遵命。”
早有宮人上前,在鬆軟的雪地上,鋪上了長長的紅氈。
蘇凝瑤信手脫了長氅,長長的水袖垂落下來,慢慢走向紅氈,每一步輕柔如踩在雲端中,每一步都仿似最曼妙的舞姿。所有曲樂管絃,都在她回袖折腰的那一睛,忽然變得遙遠起來,所有的月華光影,都在她旋舞流雲之時,柔和明澈了起來。
雲鳳弦卻忽然間想起,很久以前的影湖中,水忘憂從水中乍現,赤足在金蓮花上劍舞,美得傾盡了人間。
又憶起另一個明月之夏,水忘憂輕歌曼舞,漫天殺機也化做飛煙,那一路且歌且行,多少刀光劍影,都黯淡無光,只餘那一舞傾世。
“凝瑤之舞,素來是人間至美,只是看得似公子這般入神的,倒也少有,看來,公子亦是凝瑤的知音啊!”
衛婧儀的聲音輕輕響起來,雲鳳弦這才乍然而醒,驚覺凝瑤一舞已畢,淡然立在一旁,重又披上長氅,連看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是他嗎?不是他嗎?我該叫破嗎?雲鳳弦目光一閃,心思百轉千回,又聽得衛婧儀盈盈笑道:“公子覺得凝瑤此舞如何?”
雲鳳弦光顧着三心二意去了,何曾認真看人家作舞,哪裡評點得出來。不過,就算剛纔沒認真看,這時也知道要說些奉承好話纔對,當即笑道:“公主,這凝瑤之舞,美絕塵世,不知以後我是否能單獨招蘇凝瑤蘇姑娘進雲居歌舞一番呢?”
衛婧儀得到雲鳳弦如此回答,微微一笑,道:“凝瑤非普通宮中樂伶,本是宮廷供奉,地位超然,便是王公貴族相招,她若不願,也是照舊不去的,鳳翔公子,切勿太過貪心。”
雲鳳弦哪料到自己的心意被這般曲解,她心意一轉,只笑道:“凝瑤的歌舞雖是當世一絕,終究只是技藝之力。歌舞最高的境界,應該是出自靈魂、出自本心,無論歡樂悲傷,都可以縱情任性,且歌且舞。”
衛婧儀聽得雲鳳弦的長篇大論,也只是笑了笑。她還真不知,完美的歌舞,又在何處。
而蘇凝瑤一舞跳畢,對着衆人微微施禮,翩然離去,至始至終未看雲鳳弦一眼。
大雪過後,天地寂寥,萬物皓然。目光及處,皆是一片白茫茫景緻,可惜人心從來不曾如此乾淨。
風紫輝神色安然,踏雪而行。他的目標很明確,前方的園門,那驚鴻不允許他走出的地方。非常順理成章地,在他離目的地還有十幾步距離時,兩條粗壯的手臂已經攔在他面前了:“公子止步。”
非常不客氣的表情、非常不耐煩的語氣、非常不遜的眼神,配上過份高大到像是一截粗樹幹的身材,以及過份隆起,有點像長瘤的太陽穴,赫然是一位內家高手。
風紫輝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卻知道,自驚慌以下,這個組織裡的重要人物全都緊急聚在一起,開秘密會議,所以,這個時候,負責看守他的,不是一直隨侍在驚鴻身邊的蒼鷹和火雀,但這絕不是驚鴻不夠重視他。
風紫輝淡淡極目望去,園子外來來去去的人影,以及樹後、廊下等處若隱若現的衣角。差不多十幾二十個高手,都守在四周各處門戶、各方重要位置,只要這邊有人叫一聲,所有人都會迅速聚攏,不過,前提是,眼前的兩個人有機會,發出這樣的呼喚。
他神色平靜地看向攔路人,眼眸變幻出奪目的光芒。
大部分秘密組織開大會都會選擇在夜晚。
陰暗的密室裡,數量稀少的幾根蠟燭,有些伶仃地燃燒着,飄搖的燭光映着每一個人沉重的臉容、陰鬱的神色。長者額上的白髮、眼角的皺紋,年少者眼中的憤怒、臉上的激動,都在搖曳而陰暗的燭光中顯得有些扭曲。
這種氣氛,讓高踞上座的驚鴻很不耐,她都忍不住翻白眼,拋開絕代高手的身分,冷笑個一兩聲。這樣的鄭重其事,這樣的小心翼翼,這樣的偷偷摸摸,讓她有一種看小丑演戲的感覺,可最無奈悲涼的是,她縱然不屑,縱然不以爲然,卻還是不得不成爲小丑中的一員。
巨大的鐵門開了又關上,一個鼻青臉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進來,本來高大的身形,這時卻深深佝僂着,努力想要縮小自己在衆人的視線中所佔的位置。
陰暗的秘室中,有人低低“咦”了一聲,有人沉沉冷哼一聲,有人關心地湊近過來,有人臉上已剎時變色。
驚鴻慢慢坐直身子,對所有一切視而不見:“很好,人到齊了開始吧!”
衆人沉默着用驚疑的眼神傳遞心中的感受,既然上位者不追究,那麼大家自然應當像烏龜一樣縮起頭,裝做什麼也沒有發生。
只有年少的火雀,因爲太年輕,不夠老謀深算,驚異地叫了一聲:“黃伯,你怎麼傷成這樣?”
黃奪縮着腦袋坐下來,沒有回話。
驚鴻淡淡看了他一眼,答道:“想要揹着我,去把我帶進來的人殺了,沒料到吃虧的是自己?”
黃奪低着頭,聲音略有些顫抖:“屬下絕無此意,只是此地……是我們最大的基地,若是泄露出去,後患無窮,屬下……”一開始他還能順暢地說話,但漸漸語不成聲了。
驚鴻語氣裡也不帶一絲憤怒,但人人都知道這位主子素來翻臉便殺人,沒什麼客氣可講。這樣逆着她的意思,瞞着她去動她帶進來的人,她動動手指,要掉你一條命,也全是你自己活該。
驚鴻神色漠然,聽着黃奪結結巴巴地解釋,心中沒有憤怒,只餘漠然。
很久以前,她就已經麻木了。。。
她在高高座位上,冷冷睨着俯首於前的長者,冷冷聽他顫抖着解釋。
很不錯,很有骨氣啊,暗中襲擊她領進來的人,這種事,不可能一個人就敢決定,但她到底一個人努力擔當了,懷着必死的覺悟,也不願在她面前扯出其他支持他行爲的人來爲他分擔罪責,替他求情免罪。
看着黃奪慢慢擡起頭,臉上漸漸露出大義凜然,無悔無恨的表情,看着四周所有人眼中的沉痛、惋惜和無奈,不知爲什麼,驚鴻莫名地想要放聲大笑。
這樣的表情實在是太有娛樂性了,然後,她真的開始縱聲長笑。
在笑聲中,有人愕然,有人震怖,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微微皺起眉頭。
她目光淡淡掃視衆人百態,方不以爲然道:“不過是捱了頓揍,也沒什麼必要這樣哭喪着臉。”她語氣微一頓,才淡淡道:“他縱然失去武功,我也從來不敢小看他,而你就敢這樣帶批人去殺他,還虧了人家手下留情,你才能好好坐在這裡。
風紫輝已經踏出了小園,守候園門的人,依然站得筆直,守在園門處,在園門附近藏身待變的高手們,早已現出身來,似遊魂一般在圍着園子打轉,遠遠看來倒似在巡邏守護。
風紫輝沿着外院牆徐徐前行,一路過了七八個門戶,每一處守門人看到風紫輝都會略略一愣,出聲喝問,只是目光一旦與風紫輝對視,就再也移不開,很快就如中了邪一般,在風紫輝淡淡吩咐一聲:“讓開!”後,聽話地讓向了兩旁。
很快,風紫輝就在莊子中最大的牢房前停下了腳步,看護牢房的高手早已兩眼發直,神智不清。
風紫輝只淡淡看了看緊緊鎖住的牢門,九連環的玄鐵巨鎖,唯一的鑰匙被蒼鷹然隨身帶走。不過,這對風紫輝來說,絕對不是問題。
擡頭看星月寂寂,有幾片雪花飄零無依地落在了他雪般神容的臉上。
驚鴻,你太小看我了,像我這樣的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破壞力也是驚人的。
天下最保險、最難開的鎖,對風紫輝來說,需要的,也不過是一根小小鐵絲罷了。鐵門轟然打開,鐵門後一雙雙精光四射的眼,在黑暗中閃爍。
隨着大門完全打開,星光雪光映亮了牢房內外。牢中人物,每一個都是一方大豪,跺跺腳,大地晃三晃的人物,如今卻成爲小小囚徒,爲了給風紫輝治病,誰不是吃盡苦頭。
可是看到風紫輝立於牢前,每一個人都是滿臉歡喜,人人起身施禮,所有人的表情都畢恭畢敬,那是一種完全發啓內心的感激和崇敬,不帶一絲虛僞。
風紫輝淡淡道:“一日前教你們的,可學得怎麼樣了?”
“多承公子費心,把我教失傳已久的心法傾囊相授,我已背熟全文,依訣運功,雖只三日,也受益非淺。”
“我爲公子行功後,丹田空虛,得公子投以密法,耳勻爲比過往勝之良多。此後武功再有精進,多謝公子。”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搶着表達謝意。
風紫輝只淡淡自袖中拿出這幾天,一個人默寫的紙張,信手遞過去:“這兩天我又寫了些東西出來,你們自己看看,哪些有用就拿去吧,各派心法武功,各有所長,無所謂上下優劣,拿了別派不適合自己的心法招式也沒有用。大家各取所需,不要爭搶。”
衆人恭敬應諾,大家湊過來,各自觀看,不時有人發出驚叫。終於有人抑制不住激動,對着風紫輝撲通跪了下來。
其他人也全都跪下,對風紫輝深深施禮。
風紫輝淡淡道:“大家請起,我武功全失,要這些東西也沒有用,自然不如交給需要它們的人。大家若有感念我之心,他日我需要幫助之時,還望大家……”
“風公子有什麼吩咐,魔教上下,無不赴湯蹈火,以爲效命。”承耗炻第一個表態。
其他人亦是紛紛表示決心。
“無論萬水千山,只要風公子一句話,我派弟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爲公子達成願望。”
“公子有什麼事要辦,只要吩咐一聲,有誰敢不盡力,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那麼多江湖大豪,那麼多掌控一方勢力的人,幾乎是爭先恐後地表達着他們的忠誠。
風紫輝只是淡淡聽着。
這世上,有什麼人是不可以收買,不能夠被打動的呢?只要知道對方弱點所在就可以了。
風紫輝目光渾若無意地掃過抱着他新寫的醫學手札,看得神魂顛倒的朗春,淡淡道:“時間有限,上次分給各位的心法口訣,若有什麼疑問,就一一來問我。”
他一邊說,一邊信步向較遠處走去。
衆人也知道,各家心法口訣的秘密不宜泄露,更不可窺看旁門別派的武功絕技,所以心中懷有疑問的人一個接一個,過去和風紫輝在一旁低語。往往風紫輝只要幾句點撥,低頭受教的人,便如茅塞頓開一般,滿臉狂喜地施禮退開,下一個又會接着走過去。
朗春神色近乎貪婪地翻看自己手中的醫藥手札,忽見到一張藥方,興奮地看過一遍,臉上現出訝色,又看了一遍,神色鄭重起來,再看一遍,這才微帶震驚地擡起頭,見遠處,最後一個向風紫輝請教的人已經退開,當即也不多想,大步向風紫輝而去。
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朗春的神情和其他請教者不同。
朗春輕聲道:“公子,這張藥方……”
風紫輝微微點頭:“如你所見,如你所想。”
朗春怔怔道:“公子把這藥方交給我……”
“我要你記住方子裡的藥,在我需要的時候,給一個病人,開一張一模一樣的方子。”
風紫輝聲音低沉,僅咫尺可聞。
朗春一咬牙:“公子,我是大夫,不是殺手,這樣傷天害理的事……”
風紫輝神色淡漠:“當初你給我開的藥方,就不傷天害理嗎?”
朗春慘白着臉,顫聲道:“我那是爲求脫身,不得不爲,若無緣無故,加害旁人,於心何忍?”
風紫輝連正眼也沒有看朗春一眼,只淡淡道:“兩百年前,絕世神醫仲景的醫書、筆記,以及煉藥方子。”
朗春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掙扎着道:“公子,醫術是用來救人的……”
風紫輝依舊沒有動容,只淡然繼續道:“給病人剖心開腦,爲之續命的秘法。”
朗春全身都顫抖起來:“我答應你。”
風紫輝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這世間何嘗有永不動搖的義士、永不更改的正直,所差的,不過是沒有到達他們的底線罷了。他沒有去看朗春痛苦的眼神,他知道,朗春會怨恨、會悲憤。明明他可以利用在場所有奉他若神明的人,以武力逼迫朗春不得不從,卻編偏要用利益來誘惑朗春放棄堅持。
若是被武力所迫,朗春還可以安慰自己,這是無可奈何,這不是出自本心,而現在,朗春將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自私與卑劣。人最愛這般自欺欺人,總是不肯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陰暗,而他,不認爲自己有幫助別人,去隱瞞天性,繼續自欺的義務。
他只是需要力量,無需在乎別人的心情。
他需要力量。需要支持,所以他不在乎自己所使用的方法是否已經給了這些門派將來過份強大的力量,是否已經破壞了江湖力量和官府力量之間的平衡,是否會改變整個炎烈國武林,他只在乎,他在需要時,可以得到多少人手、多少力量,僅此而已。
驚鴻,棋子早已佈下,而發動的時機,從來由我風紫輝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