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早上醒來,洗漱完畢,雲鳳弦也懶得到廳裡去,自在房中與古奕霖用過早餐。她正覺閒來無事,莫火離已來請示,言及讓雲鳳弦休息個兩三天,就要派軍護送雲鳳弦回京城。
雲鳳弦心中念着被驚鴻強行帶走的風紫輝,哪裡肯同意。真要被大隊人馬,半保護半押送地回了京城,經過這一番生離死別,古凝寒肯再放她出宮纔怪,而云昱風也絕不會允許她去炎烈國涉險的。
這等小算盤在心裡暗中算計,雲鳳弦可是半點口風不敢露,笑嘻嘻道:“我難得到邊城一趟,總要住些日子,瞭解一下邊關的風土人情,知道一些士兵的疾苦,將來,回京也好和攝政王商談,如何改善駐邊將士的待遇啊!”
莫火離聽她說得冠冕堂皇,實在也不好反駁,但心中卻是千想萬想,這位祖宗早點離開最好,這麼一個重要敏感人物,留在明月關一天,他就要擔待此人一天的安全,壓力大得讓人寢食不安。
雲鳳弦看莫火離面有遲疑之色,笑道:“想來是我太沒用,留在城裡,幫不上忙,只能拖後腿,所以莫將軍不願接納我。”
就算莫火離心中腹誹你確實就會拖後腿,也不敢真的說出來,只好惶恐地說道:“公子言重了。”
雲鳳弦愁眉苦臉,長長嘆息:“那想必是我昨日得罪了將軍,將軍心中怒氣未消,所以不肯讓我留下來。”
這話說得重了,莫火離萬萬不敢擔當,只好說:“公子願意留下來,正是日月關全體將士之幸,末將豈可推辭。”
雲鳳弦立刻興奮起來:“那就一言爲定了。”
莫火離看到雲鳳弦眉開眼笑的表情,有一種一腳踩入陷阱的感覺,又無法發作,只好乾咳一聲:“公子既留在城中,不知需要末將如何安排日程。
雲鳳弦淡笑道:“客隨主便,一切皆隨將軍安排好了。”
莫火離想了一想,道:“公子既來軍中,今日就請公子登壇閱兵,看看我大風靈國精銳之師,晚上則大開慶功之會,一來,是表示迎接公子之意,二來,昨日能成功在金沙國護回公子,張成前等人多立有功勞,也該慶功賞賜,三來,邊城生活簡單枯燥,也該託公子的福,讓全軍上下,都高興一回。”
雲鳳弦聽到又是閱兵,又是慶功,早就兩眼發亮,連連點頭:“好,好,好,一切都請將軍安排了。”一轉念又道:“你打算怎麼和全軍介紹我,軍中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嗎?”
莫火離深深看了雲鳳弦一眼,才道:“公子不就是當今大風靈國的翔王千歲嗎,宗室皇親,貴不可言,來到明月關,自然要宣諭全軍,以振士氣的。除我和嚴大人之外,別人大概都是這麼想的。”
言下之意,自是除了他和嚴恕寬,旁人並不知道雲鳳弦實爲九五之尊。至於翔王千歲,當兵的自是一聽,就覺得高貴到頂點的人物,而就算是普通將領,久在邊關,沒有太常和朝廷打交道,也未必弄得清朝中的宗室皇親到底有多少,又有多少人有封號,應該也是很容易就哄過去的。
雲鳳弦一聽,覺得這種身份的確說得過去,稱心如意地點了點頭。
莫火離當下告退,先去做諸多安排。
莫火離出了雲鳳弦的房間,沒走多遠,見嚴恕寬漫步而來,當即笑道:“嚴大人,你可是也去向公子請安。”
嚴恕寬淡淡道:“我得罪她得罪狠了,請多少安也沒用,還是省了這回事吧!”
莫火離輕嘆搖頭:“嚴大人,我知你素來性情如此,攝政王也一向信你重你,只是,畢竟君臣有別,且疏不間親,他與攝政王是叔侄之親,名分上又是至尊,還礙着太后的情份在,這樣過份無禮,只怕攝政王就算有心,也不便護你。”
嚴恕寬漠然道:“無妨,駐金沙國使臣的事,誰都可以做,我的下場如何都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明月關的守將,永遠是你莫火離,只有你纔是不可替代的,只有你才能對抗強大的炎烈國,所以,你對她執禮恭敬就好,這個惡人就我來做吧!”
莫火離知勸他不得,只好苦笑。
“對了,你們商量好,什麼時候護送他回京嗎?”
莫火離嘆息一聲,將雲鳳弦想留下來的事講了一遍。
嚴恕寬更加皺起眉頭:“她就是這樣,身爲至尊,不知體統,不明厲害,外頭還有炎烈國的虎視眈眈,我們只要稍有錯失,我等生死事小,君王被擄事大,她怎麼就這麼不分輕重。這種人,無力治國,只能惹禍,就會連累國家與攝政王。”
莫火離聽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介面也不是,不介面也不是,只得亂咳一聲:“我已決定白天請公子閱兵,晚上與全軍同宴,要先去準備了,嚴大人你自便吧!”
嚴恕寬眉頭皺得更緊:“莫將軍,你覺得讓她過多接觸軍隊,是好事嗎?”
莫火離眉一軒:“嚴大人何意?”
嚴恕寬淡淡道:“這人雖然不學無術,又總會闖禍惹事,但似乎有一種可以收服人心的本事,昨日可以感動莫將軍,今日未必不能感動全軍。軍隊之心,若爲她所收,是否妥當?不要忘了你我受攝政王知遇之恩。”
莫火離正色道:“攝政王待我恩重,無論王爺決定做什麼,我必誓死追隨,但王爺只要一日不下令,我就一日謹守君臣之份,不敢有違,否則,只恐無端陷王爺於不忠不義。相反,嚴大人你固然對王爺忠心,也宜切記,過猶不及。王爺是世間難尋的英主,他既下令我們救護公子,全力守護,我們自然就該盡心盡力,京中詳情我們並不清楚,但太后與王爺的大婚,據說是真的得到公子支持的。公子親政年紀已到,朝政卻仍交由王爺管理,似乎也並無勉強之意,聽來雖然讓人難以置信,但我們應該相信王爺的判斷,而不是代替王爺判斷,否則,就已是對王爺最大的不忠了。”
嚴寬沉默了一會兒,方纔道:“莫將軍是真正的英雄,永遠走在光明的正道上,恕寬佩服。”他這語氣不置可否,顯然承認莫火離的話自有道理,但是明顯也並不打算改變他自己做人處事的態度。
莫火離嘆了口氣,想勸他,又覺無從勸起,而且閱兵之事,也不能耽誤,只得做罷,先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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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閱兵場的檢閱高臺上,身邊衛士環繞,身後旌旗獵獵,戰鼓聲響,激得人胸中熱血激盪。雖說暫時在城內閱兵,只能看看步兵的陣行兵法、進退法度,但這一回雲鳳弦總算也領受了一番沙場秋點兵氣氛。
召集軍馬的戰鼓以三通爲限,三通不至者,無論身份高低,一概斬首。所以戰鼓一起,整個明月關,立刻就從沉靜的睡獅,變成飛揚的神鷹,無數士卒,從他們休息或駐守的地方,趕往閱兵場。沒有一個人顯出慌亂之色,動作井然有序。
第三通鼓纔剛起,閱兵場上,已然整整齊齊,站滿了將士。
邊關的風霜,黯淡了他們身上的盔甲,卻讓刀鋒磨得更鋒利,神色變得更堅定沉凝。無數個身影,靜靜挺立,居然不出一點雜聲,天地之間,除了鼓聲,只有風聲,呼嘯而過,帶得戰旗傲然展開。
莫火離在雲鳳弦身旁,朗聲介紹:“當朝翔王千歲今日親臨明月關,檢查我風靈軍容,諸位當盡力演練,不可怠慢。”他的發言非常簡短,聲音剛落,下面三軍已是整齊地發出吶喊:“翔王千歲!”同一時間,舉起刀槍致敬。
軍士們並不瞭解王家宗室的情況,也不知道根本就不存在一個什麼翔王,不過,既知是王爺的爵位,也明白雲鳳弦身份高不可攀。忽然來了這麼一個人,居然沒有一個人慌亂,沒有什麼人悄悄傳遞眼神,或私下議論。呼喝之聲,舉刃動作,無不整齊劃一。
戰鼓再起。
雲鳳弦得見衆人操練,聽得耳邊戰鼓飛揚,也覺心情激越,彷彿胸膛裡也有一股熱血沸騰起來了。她忍不住讚歎說:“今日我可算見着鐵血將士了,當真撼山易,撼莫家軍難!莫將軍,你真是當代名將。”
莫火離一躬身,淡淡道:“只有永遠的大風靈國,何來永遠的莫將軍,這裡自末將以下,都是大風靈國的軍隊,又哪裡來的什麼莫家軍。”他上前一步,凝望沙場上的軍隊,眼中流露深刻的感情,忽的大喝一聲:“撼山易,撼我風靈軍難!”這一斷喝,用內力發出,一時聲震雲天,把那戰鼓之聲、操練之聲,盡皆壓住了。
衆軍士無不舉起刀槍,齊聲大喝:“撼山易,撼我風靈軍難!”
近處戰馬被這奔騰呼嘯的聲音,震得長嘶不絕,遠處有飛鳥驚惶地飛起,不知這天地爲何忽然傳來如此震動。
那無數個熱血男兒的聲音合在一起,一時綿綿無盡,彷彿可以傳到天之盡頭,令人爲之熱血激盪,熱淚盈眶。
很遠的地方,有位氣質斯文,卻穿了一身百鐵戰甲的男子,忽然間擡頭,長望雲天,似乎心有所感。
身旁有人低聲道:“大帥。”
那人微微一笑:“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身旁的人側耳細聽良久,只覺天地之間,唯有風聲,不覺面露猶疑之色。
“或者,只是我自己的心聽到了吧!”那人淡淡道:“你們且先去辦你們的事吧!這一次的事,必要有萬全準備,才能從莫火離手裡,搶到我們要的人。”
當無數聲大喝停住的時候,彷彿,風葉停歇,雲也停駐,整個天地都已被大風靈國男兒的豪狀之氣震住了。
莫火離對着雲鳳弦一抱拳,朗聲道:“請王爺訓話。”
雲鳳弦緩緩地上前一步,怔怔看了看下面肅立靜待的將士們,沉默了一會兒。“我是翔王,我是皇室宗親,但是,我不認爲,我有資格,有能力訓示你們。代表朝廷對你們大加讚賞嗎?你們爲國家所付出的,已不是任何簡單的稱讚所可以回報的。要求你們爲國家鞠躬盡瘁嗎?你們一直在做,並且做得比所有人都好。告訴你們,要愛護保護我們的國家嗎?你們比任何人,甚至比我,更懂得怎樣愛護我們的國家、怎樣保護我們的百姓、怎樣讓我們的父母妻兒得以安寧。面對你們,我剩下的,只能是慚愧。”
偌大的閱兵場鴉雀無聲,但是這些面對最強大的敵人,也能鎮定如恆的軍士們,臉上大多有震驚之色。大人物的訓示他們不是沒有聽過,朝中大官來巡視過,宣諭使、安撫使也曾來過,立下大功時,押送獎賞,帶來聖旨的高官,也都會照例代天訓示全軍。但沒有一個人,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所能對你們說的,只有一點。那就是,請一定要珍惜愛護你們自己。自古以來,軍中都以不怕死爲榮,都以戰死沙場爲榮。我們風靈國的將士,爲了保護風靈國,何惜一死,但是,請你們在任何時候,都請一定要記住,你們纔是風靈國最珍貴的寶物,有你們,纔有完整、富饒、安樂的風靈國。”她說道這裡,目光掃視全場,徐徐道:“爲國而死,是了不起的行爲,但是我更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爲國而生。”
閱兵場上仍然鴉雀無聲,雲鳳弦又是微微一笑,目光真摯而溫暖:“我一出生就是皇族,享盡榮華富貴,卻對國家,不曾有過半點貢獻。在這裡,我想要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爲風靈國所做的犧牲,謝謝你們,在這遠離故土的明月關裡,忍受寂寞和思念,所付出的每一點血和汗。”她說着,對着閱兵場上所有人,深深彎下腰。
一瞬間,風已止,雲已歇,連馬兒忽然間也不再嘶鳴,偌大閱兵場,彷彿連呼吸之聲都沒有了。很多人在這一刻,以爲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軍士們有些迷惘地向上望着,看着那個臉帶微笑,卻神色莊重的翔王,看着那個據說是皇室宗親,應該是踩在雲端上的人,向着他們這些相比之下,形如草芥的低級士兵行禮。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停滯住了。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又彷彿只是一瞬間,閱兵場上忽然有人大喊一聲:“翔王千歲!”然後是無數人、無數聲呼喊:“翔王千歲!”
千萬聲呼喝,很快溶在一起,響在一起,千萬張臉上,都閃耀着明亮的光芒,眼中彷彿有些溼潤的晶瑩,可以倒映出燦爛的陽光。
千千萬萬的呼喝,變做一聲,不斷響起,綿綿無盡,直指人心。
雲鳳弦迎風而立。站在她身邊的古奕霖,卻已是熱淚盈眶,只覺滿心滿胸,說不出的驕傲與滿足,如不是時機不對,他恨不能抱着雲鳳弦,放聲大叫她的名字,來表達此刻心中的歡喜。
莫火離沉默着,用深切的眼神望着雲鳳弦,臉上神色不可測度。他帶兵素來嚴謹,軍士們不得命令,不敢有任何異舉,這是第一次,沒有他的發令帶頭,全軍將士,這樣整齊的發出震耳歡呼。
嚴恕寬神色陰沉,眉頭緊皺,他早知道雲鳳弦有些古怪的蠱惑人心的本事,可是,的確沒想到,她竟可以在一席話之間,收全軍之心。當年就是攝政王雲昱風,也不過如此啊!
遠處,有一個淡墨色的身影,站在帥府屋頂上,凝望這邊方向,脣邊露出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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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鳳弦想想又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要問將軍。上次爲了掩護我,軍中有將士犧牲了吧?”
莫火離見他昨日沒問,以爲他不是很在乎,沒想到,閱兵閱過,慶功慶過,原以爲事情已經結束之後,他再問出來,不覺一愣。
雲鳳弦低聲解釋:“昨日白天要閱兵,晚上要慶功,白天要振奮士氣,晚上要大家笑在一起,所以我不敢問,我怕真切地知道有人爲我而死之後,心情太沉重,無法微笑着鼓勵全軍,激勵將士,所以我只能懦弱地等到現在。”
莫火離遲疑了一下,才說:“有二十二人,沒有回來,生死不知。”
雲鳳弦悲傷地笑一笑,雖然已經料到,但親口聽到莫火離證實,有二十多個鮮活的生命因她而死,終究讓她心痛至極。
莫火離見她的表情悲傷,心中感動,只覺無論如何,以雲鳳弦的身份,能這樣看重愛惜士卒的性命,實在是全軍之福。
雲鳳弦猶自搖頭嘆息:“爲什麼,爲什麼一定要戰爭,一定要死亡和殺戮呢?”
莫火離聞言振聲道:“公子不必太難過了,男子漢大丈夫,征戰沙場,馬革裹屍,爲國捐軀,正是死得其所,這筆賬應該記在炎烈國的身上。”
雲鳳弦脣邊掠起一縷苦笑,搖了搖頭,“想那炎烈國的人又何嘗不是天天說,男子漢大丈夫,張戰沙場,馬革裹屍,爲國捐軀,正是死得其所,這筆賬應該記在風靈國的身上。”
莫火離一怔,沒料到雲鳳弦竟會站在炎烈國的立場上說話,但回思這句話,卻覺得回味無窮,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雲鳳弦長長嘆息一聲:“其實國與國之間的征戰,又何嘗有什麼是非對錯,正義或非正義,戰爭帶來的,從來只有死亡,所謂誰善誰惡,只不過是看最終勝利者是誰來決定的。”她猛一搖頭,似要甩掉滿心憂煩:“將軍有什麼事要忙,就先去吧!不過,我也有些事想做,希望可以撥幾個人給我,帶我到各營去轉轉看看。對了,不是什麼大事,不用叫什麼高級將領,只要幾個小隊長,甚至幾個小兵就行了。”
莫火離點頭告辭,退出去之後,到了正廳召來下屬安排人去陪伴雲鳳弦。
正好嚴恕寬也在,聽了這話,眉頭微皺:“將軍就這樣讓她隨便出入軍營?”
莫火離淡淡道:“難道我可以阻止嗎?”
嚴恕寬沉默了一下,才道:“昨日,她得到了軍士的尊敬與感激、忠誠和親近,她可以輕易和人打成一團,溶成一片,讓人很自然地把她當成夥伴。以前,爲了命令,大家可以爲她捨命,現在,沒有命令,也會有人甘心爲她捨命。”
莫火離點了點頭,磋嘆一聲,道:“確實如此,她真是太讓人驚奇了,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一支軍隊,全權交由她來教導管理,最後不知道會出現一支怎樣讓人驚奇的軍隊。”
嚴恕寬目光深沉:“今日你想的是一支軍隊,那麼明天,你會不會想,如果有一個國家,全權由她管理,不受半點掣肘,將來會變成怎樣的國家?”
莫火離目光一凜,沉聲道:“嚴大人什麼意思?”
嚴恕寬同是嘆道:“莫將軍,我無疑你之心,你我都受攝政王重恩,斷無負義之理。只是我很擔心,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你我這般。那個人就算胸無野心,不在意權位,她的存在、她的名份,已經是很大的障礙,如果他平庸無能倒也罷了,偏她在胡作非爲之外,又似乎有許多奇妙的本事。將來無論她是否有心,無論攝政王是否有意,總是一項隱憂。”
莫火離望着他,徐徐道:“嚴大人,攝政王也好,鳳翔公子也罷,再加上你和我,可以是王爺,是君主,是將軍,是大使,是大俠,但是在這一切之上,不要忘記,我們都是風靈國人。”
嚴恕寬微微一震。
莫火離一字一頓:“在一切的權位、利益、富貴、信念之上,還有一個大風靈國,是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共同保護的。以後,在你想着鳳翔公子和攝政王之分時,想着我們到底忠於誰時,請永遠不要忘記,我們最應該忠於的,是風靈國。”
嚴恕寬如被當胸打了一拳一般,退後一步,臉色一陣蒼白,卻又對着莫火離深深施禮,字字清晰地道:“多謝將軍提點,下官必銘記在心。”
莫火離雖然對嚴恕寬說了一番道理,私下裡,自己也很好奇雲鳳弦去幹什麼。當然,也無須他吩咐,有關雲鳳弦的動向,很自然地第一時間傳到了莫火離耳邊。
雲鳳弦向負責跟隨他的士兵,詢問那次爲了替他斷後,一共死了多少人,每一個死者的姓名,住在哪一營、哪一區,和哪些士兵交情好,然後,她就一一去拜訪。她也不要各個營區的將士迎接招待,自己跑到士兵的住所去,看到她全嚇得肅立致敬的士兵坐下。
一開始士兵們見了她都拘束,可是,她自有一種很奇妙的本領,可以談笑風生,很輕鬆地與所有人打成一團。漸漸士兵們放鬆下來,忘掉了她高貴的身份。她問很多事,問大家的生活、大家的衣食、大家有什麼願望,笑着打趣,問大家家鄉可有老婆,做夢時,可盼着親親的妹子團聚。
然後她很自然地問起戰死的人,問起他們家鄉在哪裡、平時有什麼習慣、有什麼親人、平時常說什麼、死後留下了什麼東西。不是簡單的哀悼,不是公式化的問候,她問得詳細,甚至還掏出紙筆來記,甚至會在感動難過時熱淚盈眶,然後細看死者所留下來的個人事物。她一點也不煩地走了多個地方,問了許多人,勾起了許多悲傷,然後毫不掩飾地在人前落淚,責難自己造成的死亡,而向其他人道歉。
當普通人爲保護上位者而死、戰士爲保護高官而死,變成最尋常不過的事,不值一提時,她的行爲令人感到震驚。
雲鳳弦整整問了一下午,然後招了十幾個軍士,帶着所有死者留下的東西,回了帥府,然後再帥府挑了一間最大最寬敞的房間,開始擺弄起來。
莫火離很快知道自己府裡,多了一間念堂。
房間上門“念堂”二字,是白紙黑字,紙白不染塵,墨字端凝,黑白之間,一片沉肅。然後,莫火離走進去,在進去之前,他大約已猜到裡面會是什麼,他以爲自己會看到一座座冰冷的靈牌。
但那裡沒有靈堂,只有一張張的桌子拼在一起,桌上放着一個個的盒子。
第一個盒子裡,有一件縫了無數補丁的衣服,和一串串擦得很亮的錢。盒子下面,壓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字。
“李大牛,問川郡沆縣人,年二十五,未娶妻,父早亡,唯高堂老母猶在。因家貧,無田無地無房舍,無立錐之地,只得投軍,以微薄軍餉,奉養母親。平時最愛做的事就是,算自己當兵三年,賺來的軍餉,除母親衣食外,應該還能存下一點,將來回家之後,可以買一塊地,奉母安老。於子甲年二月五日,阻擊炎烈軍之時失蹤未歸。所積軍餉三百二十錢,不及帶給老母。三年當兵,不曾回家望過一眼……”
第二個盒子是……
莫火離慢慢地走過去,看過去,整個堂內安靜得只剩下他自己的腳步聲。然後,他聽到,心口有什麼破裂開的聲音,耳畔似聽得無數次血戰時,死去戰友的呼喚,眼中曾見那些戰死同僚的笑容。
“這是臨時弄的,很粗糙。以後,應該刻一塊匾,不用太豪華,但要沉靜端肅些。還有這些遺物,都是我從死者遺留下來的東西里挑的,以後應該用盒子裝起來,每個人的事蹟,要用木頭或石頭刻下來,永不磨滅,纔夠莊重。”雲鳳弦站在門前,輕輕地說。
莫火離回頭看向她,覺得喉嚨有些發澀,一時竟說不得話。
雲鳳弦輕輕嘆息:“我希望,可以留一個永遠的紀念。在戰場上,死亡是尋常事,活生生的生命消失了,有時候,連屍體都尋不回來,但是,我希望每一個戰士都知道,國家不會忘記他們,夥伴不會忘記他們,國家怕史書不會忘記他們,他們是真正存在過的。這是我們僅僅可以爲他們做的。”
莫火離覺得鼻子發酸,但仍然不說話。
雲鳳弦低聲說:“我知道軍中死了人,大家都避免再提,他們的屍體有可能尋不到,他們生前所有的東西,不是被別人分了,就是扔了。然後,再也找不出一絲他們曾經存在的痕跡,我想要留一些紀念,留一些情感。莫將軍,以後如有戰事,如有死者,你可以照這樣做嗎?儘量收斂他們的屍體,保留他們的遺物,留下他們的事蹟,留下他們曾是鮮活生命的印記。”
莫火離終於開口:“如果真的是大戰,死傷上萬,只怕難以完全做到。
雲鳳弦輕輕道:“所以我要讓士兵們不怕死之餘,更加珍惜生命。我要讓他們在戰場上盡力活下來,我希望,哪怕發生大戰,這裡的遺物也不要增加太多。”
莫火離點點頭,控制住激盪的情緒,然後說:“是,無論發生多大的戰鬥,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都會把死難兄弟的亡靈,請入念堂。”
雲鳳弦低聲道:“我知道經過數不清的大小戰事,已及無數好男兒的鮮血生命,才換來了今天的風靈國,可是除了那些聲名赫赫的將軍,人們還記得誰?那些衝在最前,戰鬥最苦,戰後所得最少的,是最底層的士兵,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無怨無愧,可是,最後卻連名字都沒有人知道。我想要認真做一份整理,做一份懷念書錄,送到京城去,送給每一位高官看一看。我希望當朝廷重臣在朝中討論國家大局、用兵方略時,能夠記得,每一個將士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他們的家、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夢想,而不僅僅是戰報上冷漠的一個數字,不僅僅是他們完成自己政略設想的一個簡單工具。”
雲鳳弦閉了閉眼,吸了一口氣,努力想要抑制自己忽然激動起來的情緒,繼續說:“我希望能夠在京城太廟之外,立一座豐碑。用高大堅固,永不毀壞的石頭,刻下所有士兵的名字。這個國家,不只是皇家的,也是他們的。因爲有他們,纔會有今日的風靈國,所以他們有資格,得到人們的尊重和祭祀,有資格,和皇族的祖先站在同一片藍天下。我希望,所的士兵都知道,不管過了多少年,哪怕帝王將相的名字都已塵封化灰,他們的名字,卻還深深銘刻,永不磨滅,讓人世代紀念。”
莫火離又是震驚又是感動,半晌才道:“爲士兵建立豐碑已足以讓將士感念,但立在太廟之外,只怕朝中重臣不肯,王室宗親不肯,將士們也承擔不起。”
雲鳳弦淡淡道:“他們無私地把生命拋灑在這片大地上,大臣宗親們憑什麼不肯。要是有人反對,我就問問他們,當上兵們在前線衝殺的時候,他們這些國家大臣、宗室皇親們,在後方做了什麼?我會寫信,和小叔好好商量這件事,小叔是人中之龍,見識作爲,非凡人可比,一定會同意的,只要我和小叔都點了頭,又有什麼人能反對這件事,敢反對這件事?”
莫火離動容道:“如此,我代所有將士,多謝公子……”他退後一步,對着雲鳳弦,屈膝拜倒,不等雲鳳弦來扶,已是深深俯首,“公子心中,真正有所有的將士,我代風靈國的全軍將士,謝過公子。”他竟是重重地一個頭扣下去,慌得雲鳳弦手忙腳亂,拼命扶起來:“我的將軍,你不要嚇死我,我只是天生胡鬧的念頭多而已,你別看我說得輕,細節上,會有許多麻煩的,哪那麼容易,這可全指望着你們這些名將重臣來處理,我卻是隻能坐享其成,幫不上忙的。你這樣誇我……”雲鳳弦笑了笑,說道:“我可是會驕傲的。”
莫火離眼中發酸,不敢擡頭,恐讓雲鳳弦看了笑話。
雲鳳弦卻只是拖了他的手往外走。
莫火離怔怔地問:“我們去哪?”
“去我房裡,讓奕霖親自磨墨,你寫摺子我寫信,咱們說幹就幹。”
莫火離還來不及說不敢呢!才一踏出門口,就見外頭居然跪了一堆人,見了他們出來,齊聲喚:“翔王千歲。”然後猛力叩頭,扣個不止,而且還咚咚作響,彷彿根本不知道額頭疼痛,甚至有可能流血。
雲鳳弦一雙手不知扶哪一個好:“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莫火離一看,已知是院中駐守的士兵、派了跟從雲鳳弦的士兵,已及剛纔跟自己回來的親隨。
“像是我們在裡頭說的話,他們全聽見了。”
雲鳳弦跺腳:“各位,你們不知道偷聽是很沒有道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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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鳳弦把念堂的匾找人雕好了,因爲知道帥府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隨便進出的,所以,乾脆在帥府外找了一間大房子,買下來,安置念堂中的東西。並且歡迎所有的士兵、平民,到念堂來追懷故友先烈。因爲知道有很多人不識字,所以還專門安排了人,講解每一個戰死者的事蹟、每一件遺物的來歷。將士們進了念堂,往往伸手在盒子上撫摸再三,黯然長嘆,出來的時候,多是眼睛發紅。
而普通邊民百姓,進了念堂,男的長吁短嘆,女的則大多不禁哭出來,孩子們哭得最快,可是哭完了,往往跑到離得最近的士兵面前,仰起小小的臉,無比崇拜敬仰地說:“我也要當兵。”
因爲有念堂,整個明月關的軍心,似乎被一根無形的紐帶繫緊了。而邊民們,忽然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士兵,對他們的態度大多是發自真心的尊重。
而古奕霖,總是在淡淡燭光下,等待着,聆聽着,美麗的容顏,因爲專注而顯得更加動人。
衛靖林總是來了又去,行蹤不定,據說,他認爲水忘憂肯定不會就此罷休,遠走高飛,必會想辦法潛入明月關,所以,他也在努力搜尋水忘憂的蹤跡,但明顯,到目前爲止,並沒有成功。
而嚴恕寬眉頭則是越皺越緊,雲鳳弦越開心,他的心情似乎越沉重,就在他忍無可忍決定親自對雲鳳弦提起回京之事時,雲鳳弦已經回不去了。
歡樂地生活,似乎總是很快就過去了,將近十天的時間,一閃而過,雲鳳弦在半夜裡,被叫聲驚醒。她跳下牀,推開窗,看到帥府裡很多人都在往外跑,然後他大聲問:“怎麼回事?”
有人在混亂中回答他:“城中起火了,看樣子,好像是糧倉。”
雲鳳弦心中一驚,在房中草草整好衣服,跑了出去。古奕霖邊忙跟在她身後追了出去。
雲鳳弦出去時,帥府中的高級將領明顯都已經不在,她也不耽擱,拉了古奕霖,直奔火場。可是,等她趕到時,眼前的房子已經燒得近乎全毀,僅餘的柱子和殘牆也是一片焦黑。空氣之中,也是一片焦味,濃煙雖然已經淡了下來,還是在緩緩流動,充斥在大家的鼻端,但根本沒有任何人留意。每個人都滿身烏黑,明顯在火裡來回了好多趟,有的人身上燒傷多處,卻還怔怔看着火場發呆。
雲鳳弦走到莫火離身邊,輕聲問道:“如何?”
莫火離搖搖頭,眉宇間有淡淡倦色:“搶出來的糧食不多。”
然後,他迅速下了幾個整頓火場,整肅軍紀,防止軍心動搖的命令之後,就對雲鳳弦道:
“公子,我們回帥府去,我有些話想說。“
雲鳳弦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