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過去,沐浴更衣之後的雲鳳弦,神清氣爽,面對同樣沐浴更衣,而且還被逼着飽餐一頓,神色卻無比沉重的臣子們,笑得親切溫和:“來來來,大家坐,有話好好說。”
衆人哭笑不得,這麼大的事,要跪下抱膝痛陳,又怕這個皇帝臉一扳,惱他們不聽話了。
衛佑磁略一遲疑,沒敢跪,卻也沒有坐,深深施禮:“陛下......”
雲鳳弦一笑搖頭:“行了,別爲難了,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希望我改變主意,收回旨意對嗎?可是,你們不覺得,這道旨意於國於民,於我的母后皇叔,都是好事嗎?爲什麼要收回?”
“自古以來豈有親王與太后成親的道理。如此君臣不分,國將不國,風靈國勢必爲天下人恥笑。”有一個臣子憤聲抗辯。
雲鳳弦皺着眉頭打量他半天,勉強記起這不知姓王姓李還是姓趙的大臣,官居什麼什麼大學士,類似於文人領袖一類的身分,怪不得這般道學:“親王也好,太后也罷。他們首先是人,然後纔是君與臣,既是人,就有人之慾念。人生於天地之間,男女相悅,生育後代,都是天倫大欲,堂堂正正,有何見不得人之處。更何況親王與太后之間,自小青梅竹馬,情義不比尋常,世人何嘗不知,爲什麼一定要用君臣之別來分離他們?民間女子可以再嫁,爲什麼我的母親不可以?”
“天子之母,豈可......”
雲鳳弦冷冷打斷他的話:“天子之母,就連民間女子也不能相比嗎?”
衛佑磁神色悲愴地倒身下拜:“陛下可曾想過,世人會怎樣看待陛下,他們會以爲......”
雲鳳弦眼見他實在是說不下去,於是微微一笑接了下去:“他們都以爲我貪生怕死,爲求苟安,獻母以媚權臣,是嗎?”
衛佑磁俯首不語。
雲鳳弦又是一笑道:“讓天下人隨便傳吧!朕既已決定做這種事,就不怕世人把朕說成什麼樣,朕不但要親自主持這樁婚事,我還會把更大的權力交給皇叔。”
衛佑磁臉上失色,已經故不是上什麼君臣之禮,疾問道:“爲什麼要這樣做?”
“爲什麼不這樣做?”雲鳳弦悠悠地瞥了他一眼,道:“難道一定要打個你死我活,一定要讓整個風靈國都陷進動盪,流盡無數忠臣義士的血嗎?”
“陛下!”嘩啦一下子,又跪下一大堆人。
雲鳳弦笑着搖手,阻止他們開口:“我知道,我明白,你們不怕死,義之所至,雖死無悔,爲國爲民,百死不退。你們都是良臣,你們不怕死,可是,死應死得其所,死應爲國爲民而死,不應爲一頑劣小兒權位之爭而死。”
雲鳳弦根本不能他們說話的機會,再次擺手阻住幾個開口欲言的人,她神色極爲端正嚴肅,“說實話,你們覺得朕會是一個好皇帝嗎?朕真的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讓國家安定富強嗎?”
“陛下宅心仁厚,假以時日,必能......”
雲鳳弦苦笑一聲,打斷衛佑磁的話,幽幽道:“衛大人,朕知道,你們對朕抱以很大的希望,但是,朕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材料。現在的朕真的是個好人嗎?你要知道國務不是現在的朕能處理的,治理一個國家,其中的學問道理,更不是朕所能理解的。當然,你們會說,可以學習,但是,爲了朕一個人的學習,要耽誤多少時間,而這些時間,百姓等得了嗎?虎目在側的各國雄主等的了嗎?你們說朕宅心仁厚,可是,一個宅心仁厚的人,是無法成爲好的君主的。與其維護朕的帝室正統,讓朕將來葬送了國家,爲什麼不擁護一個可以守護國家的人?”
雲鳳弦神色一正,環視了立在她身邊的衆人,“朕知道各位大人都是有學問之人,可是有一句‘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你們可曾聽說過?”
沒有人回話,每個人都神色鄭重,眸光深沉,臉上表情也陰晴不定,顯然都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
“你們聽朕講一個故事吧!很久以前,有個叫天佑的人開了一家店,他有一個得力助手叫吳順,兩個人合力把店開得紅紅火火。過了幾年,天佑因爲英年早逝,拋下了兒子天賜後,死了。面他的助手並沒有離開,反而把這家店撐起來了,店越做越大,工人越來越多。客人喜歡這家點,工人拿到的工錢非常多,而天賜小老闆每年什麼也不做,淨收白銀二千兩。可有一天,有個人告訴天賜,他家的店裡非常賺錢,收入足有五千兩,吳順自己吞下三千,只給老闆二千。而且吳順什麼事都獨斷專行,從不請示老闆,實在太不對。天賜一聽覺得這人說的很對,於是就趕走了吳順,自己出手經營這家店。可是,他不擅長經營,鬥不過別的對手,店裡一年下來,節省再節省,也只賺到五百兩。工人辭了又辭,客人也漸漸流散。你們覺得這家店應該交由誰來管理?”
大多數人皺眉沉思,只有衛佑磁抗聲道:“這家點交給誰管理是一回事,本來屬於誰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天賜思索很久之後,決定把店重新交給吳順再來管理,不行嗎?”雲鳳弦目光直逼着衛佑磁,尖銳地問道。
“可是,如果天賜不想交給吳順,也絕對是應該的。更何況,這身邊不是有其他人,他們又怎麼辦呢?”衛佑磁回答得也毫不退讓。
雲鳳弦一怔:“什麼?”
“因爲吳順能幹,所以他就可以欺主獨斷,如果這種事被看成是合理應當的,那麼其他人呢?其他的人是不是也同樣必須把權利交給別人,連爭取都被看成不應該?其他的人是不是也可以順理成章欺壓主人,侵奪主人的財產,也被認爲是對所有人都好的行爲?不錯,吳順是很能幹,既沒有薄待主人,也把生意做得非常好。可是,誰能保證他一直這樣,誰能保證哪一天,他不在一翻手之間,把整個店納爲己有,而原來的店主,從此無枝可依。”衛佑磁長吸一口氣沉聲道:“陛下,天子無私情,天子無私事,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到一個人身上,朝中的權柄,更應相互制衡,陛下......”
雲鳳弦同樣沉聲問道:“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在一個人身上,也包括你嗎?”
“是,也包括臣。”衛佑磁點頭道;“臣自認此心耿耿,永世不變,但陛下卻不必只信臣一人,臣求的,是進言的機會,並不是陛下對臣言必聽,計必從,這般恩寵,固是大榮耀,於國家,卻也未必有利。”
雲鳳弦站起來,眼神閃爍不定,慢步往外走。
“陛下......”
雲鳳弦嘆息一聲,慢慢地揮揮手,無精打采道:“我要靜一靜,你們先等等,不要跟來,讓我再好好想想!”
雲鳳弦打開御書房大門,大步跨出去,仰天深深嘆息一聲,眸光,卻又被前方漫天大雨中一道身影所吸引。
是古奕霖,他靜靜站在無邊風雨中,身後只有紀非煙,努力撐着一把傘。
雲鳳弦快步走進大雨裡,自幻非煙的手中接過傘,把古奕霖護在傘下,問道:“你怎麼站在空地上?”
紀非煙識趣地退下,其他所有的宮女、侍衛,也沒有任何人多事地跑過來給雲鳳弦遮雨。
“陛下你在御書房商討國事,後宮不得干政,我不便靠近。”雨下得很大,一把傘護得了他,就護不了她自己。雲鳳弦不得不靠緊古奕霖,伸臂把他攬進懷中,頭悶在了他的懷中,低聲問:“那爲什麼來這裡?”
古奕霖垂首無語。
雲鳳弦輕輕嘆息。
他擔心她,所以悄立風雨,無聲凝望,默默守候,卻又不肯對她說一聲。
良久,古奕霖推在雲鳳弦,望着她蒼白的臉,擡手撫了上去,“陛下,你的臉色不好,可是心中煩惱難解?還是那些大臣爲難了你?”
雲鳳弦重重地嘆息一聲,“是我,是我小看了衛佑磁,以前只以爲他是愚忠的臣子,以前更用輕忽的態度來面對耿耿的忠臣,是我錯了。我以爲衛佑磁是那種不管皇帝如何荒淫參保,也死忠不悔,不管雲昱風如何雄才偉略,也絕不接受的人,我錯了。他忠於的,並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國家穩定的擠出,他沒有開疆拓土的能力,可是這種臣子,這樣的堅持,也許,是另一種讓政局穩定的力量。”
“陛下......”
雲鳳弦苦笑,喃喃自語:“我忘記了沒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殘缺的退讓反而是禍亂的根源。古往今來,有過無數權臣,每個人都有機會,都有能力造反作亂,但是,真正起兵自立的總是少數。史書的評斷,皇權的正統,忠孝的道德,還有許多臣子們的忠正,都是一道道束縛野心的枷鎖。我將一切都讓給雲昱風,對於現在的風靈國是一件好事,對於天下,甚至對於後世子孫,卻立下了一個壞榜樣。別的權臣們會覺得,既然我有權,我有本事,我就應該可以像雲昱風那樣當上皇帝。既然雲昱風能名正言順得到一切,爲什麼我不可以。有了這個榜樣,野心可以肆無忌憚地燃燒,謀反可以名正言順地進行,而君主又被置於何地呢?”
“衛佑磁說得對,原來他並不是忠於我,他忠於的,是皇帝,是一個君權至上的制度。這個制度並不完美,可是在當前情況下,卻是可以讓國家保持穩定的擠出。不管多麼能幹、多麼賢明的人,都要聚集在一個君王座下,共同撐起一個國家,彼此幫助,也彼此制衡。一個相對穩定完善,被所有人接受的制度,比任何英雄聖人對國家的貢獻更大。如果皇帝的神聖被打破,如果只要手上有兵有權,就可以隨便欺君犯上,爭權奪利,那麼天下紛爭,將無窮無盡,百姓苦難,也無法止息......”
雲鳳弦只顧自言自語,忽覺掌心一陣溫暖,低頭看古奕霖的手輕輕握着自己的手,淡然一笑道:“我想得入神,光顧自言自語,也不管你聽得明白嗎?”
“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你的心情,不過,主要的意思,我卻是聽懂了的,這樣的事,我也遇到過。”
“你也遇到過?”
“是,我記得還是七歲時,小小年紀的我,最愛聽人講一個俠客刺殺貪官的故事。聽說那個俠客被判處斬,我扯着爹爹問,爲什麼他是好人,卻要被處斬?爲什麼殺了壞人,卻要被處斬?爹說,貪官再壞,他代表的是朝廷的法度,如果民間百姓可以隨意刺死朝臣,那還有誰把官員放在眼裡?不看重官員,就不看重律法,不看重朝廷,那朝廷威嚴何在,國家法度何在?所以,那刺客雖然是英雄,卻仍須伏法。還記得,我當時爲這,大哭了一場呢!”
雲鳳弦輕輕嘆息:“你爹說的對。所以我現在不是可以既不引發內亂,又不敢動搖國家制度啊~”
“攝政王不是說過,只要讓他與太后同去,浪跡天涯,從此再不入風靈國一步嗎?”
“奕霖,你這回太小看雲昱風,也太小看我母后了。”
“不是嗎?若他們說的不是真心話,那......”古奕霖不敢置信,古凝寒的泣血悲淚,雲昱風的撕心慘痛,那曾對她造成無比震撼的深情,怎麼可能是假的。
“不,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母后當時是真的只求一死,雲昱風當時也確是爲母后放下了他的野心,但也只是當時而已。奕霖,當時的他們的確真情真性,可是身陷權力場中多少年,如果他們真可以做到輕淡權位,以情爲重,早就相攜而去,何須多年來明爭暗鬥。
母后那時是傷心入骨,以致神志失常。起初被古家的背叛刺傷了心懷,再受打擊,就撐不住了。雲昱風是眼看着最愛的人在面前受苦,到失去時,才知道珍惜,所以才一時忘了一切。可是,人的野心,真的可以因爲一時的衝動,就完全消失嗎?早已經習慣榮華富貴,習慣站在權勢巔峰的人,真的可以沒沒無聞,忍受冷清平凡嗎?
不但云昱風做不到,連我的母后也未必做得到。更何況,雲昱風的不下,真會放雲昱風就這樣離開?怎能不苦苦相求,緊緊追尋,雲昱風又能堅持多久呢?就算是留在深宮享受富貴,沒有權勢,對雲昱風來說,也只像是被拔去利爪,鎖在牢籠的猛虎而已。就算他是真心愛着母后,但天長日久,也許,母后就會變成他最怨恨的人了。”
“怎麼會這樣?”雲鳳弦的這番話讓古奕霖完全震驚。
雲鳳弦抱緊他:“任性本就如此。”她說話時眼神深幽,像一個看盡紅塵的智者,勝過一個任性妄爲的君王。
古奕霖聞此言,凝望向雲鳳弦的眼,驚奇的發現,她的雙眸固然幽深得看不見底,卻仍然清澈得直如麗日晴天,不見一絲陰影。
“人性本來就軟弱,人生來就有各種野心,這並不是罪。至少,相比許多人,雲昱風能癡情重情,手握大權,卻並不肆意橫行,良心未泯,所以,不應該苛責他。”雲鳳弦微笑,笑容寧和,如他清澈的眼眸。縱然看透,卻不願看破。所以,現在的她寧可做個看似天真胡鬧的孩子,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一個平衡之點。
這樣,纔是最好的互惠之法。現在的她,根本不可能有更多的能力來統治已經被雲昱風牢牢抓住的風靈國。
古奕霖悄悄伸臂環在她的腰上,脣貼在她的耳邊低聲道:“既然講道理說不通,總還有別的辦法的。”
雲鳳弦本來望着御書房,臉上神色變幻不定,聽了這話忽然一怔:“你說什麼?”
古奕霖還不及回答,雲鳳弦眼神已是一片清明,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說得對,既然道理說不通,那我索性就不和他們講道理了。”
“什麼?”
雲鳳弦開心地抱住古奕霖,用力地親吻一下,然後大步走向御書房,雙手把門推開,大聲說:“各位,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們不再對抗朕的聖旨,朕就努力保住自己的皇座,要不然,明天朕就下退位詔書,如何?”
他說話時臉上帶笑,語氣輕鬆,就似菜市場買菜討價還價一般,笑吟吟掃視每一個被她一句話說得全身石化的臣子:“如何?大家各退一步,這交易應該很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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