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爲什麼而來。”雲鳳弦冷冷地瞪着他,道。
雲鳳源靜靜看茶葉在茶水中飄飄浮動,彷彿出了神,以至於根本沒有聽見雲鳳弦說什麼。
雲鳳弦走近過來,一掌拍在桌案上,“爲什麼,你最近爲什麼忽然變得這麼喜歡結交江湖人物、地方豪強?你以前的狂放,以前的逍遙自在哪裡去了?”
雲鳳源冷笑一聲,眼神更是寒冷如冰:“沒有了衛珍,還要那個逍遙自在的狂生做什麼?”
雲鳳弦心中抽痛,放低聲音道:“大哥,你可還記得,我是你的骨肉手足,有什麼事不可以告訴我,有什麼事不可以交託給我,爲什麼一定要改變你自己,去做那些事?”
雲鳳源原本的強硬態度終於微微鬆動,低聲說道:“你不必爲我操心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化血堂不是密探遍佈嗎,官府不是勢力浩大嗎,爲什麼到現在還查不出是誰殺了衛珍?既然你們都做不到,由我自己來,不更加好嗎?”
雲鳳源的眼神冰冷一片,厲聲道:“我雖是一介書生,不過,總也是權力場中長大的人,如何招攬各種力量爲我所用,如何與各色人等做交易,我一樣精通。我會讓整個山海湖城,遍佈我的耳目,我會讓害死衛珍的人,後悔爲什麼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大哥,你爲什麼不肯相信我?我一定會把兇手找出來。你做這些事,暗地裡,到底要做出多少見不得人的交易,你的名聲,你的清譽,你都不要,也還要顧及着你的身份。”
“如今我也就只剩這點身份可以利用了,我雖是被廢的王爺,終是先帝之子,終是一代才子,終是皇家血脈,若不是仗着這些,我拿的出什麼名利,編的出什麼權勢,來騙其他人爲我所用。”雲鳳源望向雲鳳弦,神色依舊淡漠,“要得到一些,必要付出更多。我今既奔走各方,收羅各種人於旗下,自然少不得要做出許多骯髒卑鄙的交易,你又何必一定知道?權利的泥潭,你既脫身出來,又何必一定要陷進去,一定要拉我這個甘心永墮地獄的人出來?衛珍已死,除了要親手爲她報仇,我還有其他生存的意義嗎?”
雲鳳弦默默地望着這個爲情而生出怨恨之色的男子,幽幽地道:“可是你說過,你和嫂子有約定,無論是誰死去,另一個人都要活下去,還要活出兩個人份的精彩與歡樂。”
雲鳳源黯然搖頭,隔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是大丈夫,訂過的約定,我無法遵守。”他擡頭看向雲鳳弦:“我心已死,你又豈能迴天,就這樣讓我走自己的路吧!無論如何,我不至於連累你。”他說完後,不再看向雲鳳弦,起身向房門走去。
“大哥。”
雲鳳源沒有再回頭,只是低聲道:“我是被廢的王爺,你是不能暴露身份的皇帝,在這遠離京城的地方,你只是雲鳳弦,我只是鳳源,又還說什麼大哥小弟?”他輕輕打開房門,毫不遲疑地走出去。
雲鳳弦追出房去,在樓梯一把抓住他:“我不會讓你這麼下去的。”
“放手。”雲鳳源頭也不回。
“不放……”話音未落,雲鳳弦驚見一道寒光掠起,嚇得連忙鬆手。
雲鳳源的匕首削斷了他自己的衣袖,一片衣襟徐徐在二人之間飄落。
“從此之後,你我割袍斷義,除非你能找到殺害衛珍的兇手,否則,不要干涉我的任何事。”他不理雲鳳弦慘然的神色,轉身便走。
雲鳳弦還想要叫住他,卻見雲鳳源腳步不停地往外走,冷漠的聲音傳過來,“你想讓我們成爲敵人嗎?”
雲鳳弦一怔,追出去的步伐停住,一語不發地望着雲鳳源遠去的身影。
空洃悄悄走近,低聲道:“主上。”
雲鳳弦長嘆一聲,卻不說話,徑自翻身上馬,再不看其他人的神色,直接驅馬前行。
化血堂弟子全都無聲而整齊地上馬隨侍。
本來大家都保持着安靜,跟隨着雲鳳弦,可是,眼看着雲鳳弦前進的方向,空洃終是忍不住說:“主上,這不是去塵家的路。”
“我沒興趣再去赴宴。”
“可是……”
雲鳳弦板着臉重重一鞭虛打下來,雖沒有打着馬兒,卻成功的讓空洃閉上嘴,再也沒有多說了。
感覺到一陣風推門而入的腳步聲,風紫輝頭也不回地淡淡問道:“喝過喜酒了?”
雲鳳弦沉着臉走到風紫輝身邊坐下來,表情一片陰沉
鳳雪彥看了看雲鳳弦的表情,再望向風紫輝,無聲地退出去,回手把門掩上了。
“怎麼了?”舒服地躺在牀上風紫輝轉過臉,望向雲鳳弦。
雲鳳弦沉默了一陣子,這才說:“我沒去喝喜酒,和大哥吵了一架,然後到處亂逛,還跑到城外,放馬疾馳了一陣子,可是不管怎麼樣,心裡都是憋悶的。”
“爲什麼?”風紫輝的聲音沉靜,讓人本來煩亂如麻的心緒也安靜下來。
“他最近活動頻繁,不但和山海湖城內各方勢力來往過度,甚至還不斷拉攏那些江湖人物。”雲鳳弦眼神悲涼:“他用什麼換取這一切,憑他曾有的身份,憑他和權力中心的牽扯,這其中,會有多少財色權的卑劣交易?”
“他人呢?”
“走了。”
“爲何讓他走?”
雲鳳弦垂下頭:“我真不願意讓他恨我,我真不願意和他成爲敵人。以前聽人說天家無骨肉,可是,知道我有這麼一個特別的大哥,我真的非常開心,沒想到,到頭來……”她深深嘆息:“我多麼希望,我猜錯了。”
“既然你自己什麼都清楚,既然你看得明白,那就不要在這裡坐着了,去參加喜宴吧!”
“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安慰我嗎?我哪裡還有心情去參加什麼喜宴?”雲鳳弦瞪着他。
“安慰沒有任何實質意義,山海湖城的風雲已起,你現在不只要保你自己,還要保整個化血堂。這個時候,除非你不在乎所有人的生死性命,否則你不能任性。塵右燈的面子,你一定要給,他嫁女兒,身爲現任化血堂之主,若不到場,將會引起太多的猜測,也會讓化血堂和和道盟產生衝突。”風紫輝冷酷地分析道理。
雲鳳弦鬱悶地道:“天色已經晚了,趕也趕不及了。”
“趕不到中午和道盟嫁女兒的酒席,至少趕得到晚上神威鏢局娶媳婦的酒席。”
“可是,這個時候再去,也許人家也已經進洞房了。”
“你不需要鬧洞房,你只要在酒席上出現,你只要表現一個姿態給所有人看,就足夠了。”風紫輝凝視着她,“去吧!”
雲鳳弦憤憤瞪大眼盯着他,卻很快在風紫輝清澈的不染塵垢,沉靜的無可動搖的眼神裡,一敗塗地,有些不甘不願地站起來:“好,我去。”
“叫上鳳雪彥護衛。”
“不用,留他在你身邊吧!有化血堂的人。”雲鳳弦不在意地揮揮手往外走。
“不可靠。”風紫輝的聲音清冷如冰:“化血堂的人,一個都不可靠。”
雲鳳弦站住,默默看了風紫輝一眼。
風紫輝的眼神冷冷逼視雲鳳弦:“不要相信任何外人,化血堂中的弟子,對於你這突如其來的主人能有多少忠心,沒有人值得全心信任,包括那個總在你身邊守着的空洃。”
“正是因爲他們或許不可靠,所以你現在最虛弱,最需要保護,讓鳳雪彥留在你身邊,我才安心。我的身份畢竟表明我同京中勢力有聯繫,人家就算有陰謀,也未必敢對我下殺手的。”雲鳳弦笑道。
“那就……通知那個衛靖琳回來。”風紫輝毫不遲疑地道:“我現在保護不了你,你身邊需要這樣的高手。”
“不行,奕霖更加需要保護。”雲鳳弦也同樣毫不遲疑地加以否決。
“可是……”
雲鳳弦倏然回眸凝視風紫輝,一直黯然的眼神,第一次亮起光芒:“以於你這樣緊張我的安危,我很開心。不過,不要爲我擔心,我雖然武功不好,但腦子不至於太笨,我會好好地保護我自己,我不會讓我自己成爲任何人的累贅,風紫輝,你要相信我,好嗎?”
風紫輝沉默地與她對視,良久,才徐徐點頭,閉目,重新躺下:“你去吧!”
雲鳳弦展顏一笑,推門出去,對門外守着的鳳雪彥低聲說道:“好好照顧他。”這才大步而出。
廳裡的空洃一直心急如焚地來回打轉,一見雲鳳弦出來,急忙迎上去,還來不及開口勸說,雲鳳弦已笑着道:“我們走吧!”
空洃一怔:“去哪裡?”
“當然是赴喜宴。”
空洃更加一呆,看到雲鳳弦已經走出老遠,這才如夢初醒地追上去。
房間裡,風紫輝微微提高聲音道:“雪彥。”
鳳雪彥應聲而入。
“你立刻去城郊修因寺去找衛靖臨,說雲鳳弦身處危難之中。”
赴喜宴一怔:“你剛纔不是答應她,要對她放心嗎?”
“這種人性的傢伙,能真的放心嗎?我只是懶得和她沒完沒了地爭下去。”風紫輝冷冷掃了鳳雪彥一眼:“你要真的放心,爲什麼還把耳朵貼在門上,從頭到尾,偷聽得一清二楚?”
鳳雪彥臉色一紅,乾咳一聲:“可是,那個皇,夫人沒有保護的話……”
“如果知道那個笨蛋有危險,他還會留在修因寺?當然會立刻和衛靖臨一起趕回來,這也免得實力分散,最強的保鏢不留在身邊,反而遠遠打發出去,只有那個笨蛋纔會做這種事情。”
“可是,她不會同意的,也不會高興的。”
“她不知道你去找人,就不需要她同意,先斬後奏,也從來不需要她高興。”風紫輝目光冷冷,看向鳳雪彥,冷道:“你現在是怎麼了?到底去不去?”
鳳雪彥被風紫輝眼中的不悅看的心中一寒,他一向把風紫輝當做師傅,敬若天人,再怎麼也無法拒絕風紫輝的要求,更何況他自己也同樣擔心雲鳳弦的安危,當即點點頭:“我這就去,那你……”
“無妨,一來一去,只要兩個時辰就足夠了,我暫時不會有事的。”風紫輝淡淡道:“去吧!”
神威鏢局,是山海湖內最大的鏢局,朱漆的大門,宏大的院落,卻根本不夠擺酒席,流水席一直襬滿了鏢局外的半條街。
大紅的喜字,大紅的燈籠,大紅的喜聯,大紅的布匹,把整條街都變成了一片喜氣洋洋的紅。忽然來到這一片喜悅的紅色中,想起化血堂裡裡外外,慘淡的白,讓人倍覺人生如夢又如幻。
遠遠地望見雲鳳弦的駿馬和護騎,老遠就有人一直傳報進神威鏢局最深處。鏢局內外,和道盟弟子和鏢局下屬,無不鬆了一口氣。和道盟之主嫁女兒,化血堂的新主人一直不到場,不知暗中傳出了多少版本的留言,簡直讓人覺得,這兩大幫派隨時會打起來了。
山海湖城如今的局勢已足夠複雜,實在經不起再多的紛亂。
雲鳳弦人剛到鏢局門前,塵右燈伴着何夫人,就已迎了出來。鏢局外諸席的客人,也都不好再安然而坐,紛紛站了起來。
雲鳳弦還是第一次見到何夫人,這個在山海湖城擁有一方勢力,卻又極少露面的婦人。她容貌端莊秀麗,氣質高貴出衆,像豪門貴婦,遠遠勝過像一位鏢局的主持人。
雲鳳弦暗中打量她,臉上卻早已帶出笑容,遠遠地就施禮道:“在下爲了諸般俗務耽擱,來得太晚,在此告罪。”
塵右燈笑道:“鳳翔公子能來,便是蓬蓽生輝,萬分榮幸之事了。”
何夫人也宛然笑道:“內間已備薄酒,還請公子入席。”
雲鳳弦也知自己站在門前,這兩位也要陪着站在門外,更擾得裡裡外外、席上賓客不得安生,所以也不耽擱,點點頭,就陪着一起往裡走。
整個神威鏢局都擺滿了酒席,到處燈火輝煌,到處鼓樂喧天。但云鳳弦的身份不比尋常,沒有人敢於怠慢他,何夫人與塵右燈一起陪她穿過廣大的院落,直入內間大廳。
一如上次帝家壽宴一般,大廳裡只擺了兩三桌酒席,招待身份最高的要人們。放眼望去,幾乎都是熟人,大多是以前曾經拜訪過雲鳳弦的各方勢力代表。見了雲鳳弦這位化血堂新任主人,也無不起身招呼。二三十個人裡,雲鳳弦卻只看到一個身影,只聽見一聲招呼。
“鳳翔公子,你總算來了。”仍然貼着人皮面具的二長老在主席上站起來,舉杯對雲鳳弦做出敬酒的動作。
雲鳳弦失聲叫:“敬……敬公子……咳……”她輕咳一聲,這才淡淡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山海湖城逢此盛事,我豈能不來一表心意,道一聲賀喜呢?真要謝謝何夫人擡愛,竟請我坐了主席,到實在是慚愧。”
雲鳳弦眼珠亂轉,四處打量,沒看到二長老那個護衛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正躲在哪裡,暗中保護二長老。
這時,何夫人已經在前領路,把雲鳳弦也引進主席了。
主席除了何夫人與塵右燈之外,坐的人很少,只有帝遜遠、敬公子和雲鳳弦三人而已。
雲鳳弦新接了化血堂倒也罷了,敬公子竟也端然在座,可見山海湖城的豪強們,對於敬公子這個比雲鳳弦更來歷不明、神秘莫測的人物,多麼重視。
雲鳳弦目光一掃,問道:“宣大人沒有來嗎?”
不管怎麼樣,以宣相權一地父母官的身份,這主席沒有可能沒他的位置。
“宣大人到得極早,在席間大家也都頗爲盡歡,後來衙門裡傳了話來呢,似乎臨時有什麼公務,宣大人就急匆匆走了。”何夫人含笑道。
其時天色已經很晚,連一對新人進洞房都已經很久了,若是普通酒席,早就該散了。因着和道盟和神威鏢局聯姻是大事,原本的打算就是兩家擺流水席,酒席從何家的神威鏢局,到柳家的和道盟,把整條街都連起來,三天三夜,客來如流水,菜上似流水,就算吃飽喝足,也不必急着離開,大家坐在一起閒談,藉着聊天,各大勢力可以增加感情,討論各種合作事宜,所以,在這內間的三桌上,大部分人都沒有離開。
但是,宣相權提早一點離開,也決不顯眼,更談不上掃興了。
雲鳳弦點點頭,也不以爲意,又問帝遜遠,“順兄怎麼沒有來?”
帝遜遠只是淡淡回道:“這孩子有些不舒服,我沒讓他出門。”
侍立在雲鳳弦身邊的空洃眼神微動,帝家的獨孫身體不舒服,這可是大事情,爲什麼一點風聲沒聽到,到底生的是身病還是心病?
雲鳳弦心思沒空洃這麼深遠,卻也心中微動。在她的印象中,帝順是個非常好動、好熱鬧的性格,山海湖城有什麼新鮮熱鬧事,都少不了他,以前領着雲鳳弦滿山海湖城玩,訪青樓、見名妓,也永遠少不了,最近倒真是很少見他了,好像從那次化血堂射箭比賽之後,就沒有再見了。連給幽貢曲弔喪,爲衛珍辦後事,也沒有見着他的人影,難道……雲鳳弦心中還在轉着千萬種念頭,席間已不斷有人對着她敬酒。
席間個個都是大人物,誰也不能得罪,雲鳳弦只得硬着頭皮,裝出笑容,一一應酬。一輪酒喝下來,雲鳳弦已是有些頭暈了,旁邊的二長老卻已笑嘻嘻地道:“恭喜鳳翔公子,得任化血堂新主人,從此手操莫大權勢,殺伐決斷、旁人生死,都在公子一念之間了。”
雲鳳弦對他一肚子火氣,也不舉杯,冷冷道:“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恭喜的,殺伐決斷,非我所求,莫大權勢,卻是用許多人的死亡換來,我倒情願什麼也不要,大家都好好活下去。”
二長老笑道:“公子這話真的有趣,倒是大聲說出來,讓這滿廳裡的大人物,都跟着笑一笑。這廳中哪一個不是跺跺腳,不是山海湖城震一震的人物,能有今日,靠的是什麼,公子倒在這裡說起夢話來了。縱然公子於權勢上沒有多大心思,但既在其位,便謀其事。化血堂無數弟子的性命安危、前程未來都在公子肩上,要維護這一切,可不是說兩聲你好我好大家好便可以的。沒有殺伐手段,沒有雷霆手腕,焉能有太平之日?如果真的不在乎,公子又何必這麼晚了,還趕來赴宴,心情這麼不好,卻還要應酬?”
本來滿座都是笑語,大家說笑不絕,雖然皮笑的時候,肉不一定笑,但至少看來還是一團和氣的,沒料到二長老的發言,忽然間充滿了挑釁意味,卻叫滿座爲之一寂。
和夫人身爲主賓,咳嗦一聲,強笑道:“敬公子說笑了,鳳翔公子來赴宴,本是……”
雲鳳弦冷冷瞪着二長老,“何夫人與塵先生以禮待我,我也誠心相賀,兩家結親的喜事,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自然是沒有的。”二長老繼續微笑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了這大鑼打鼓的大喜事,自然也少不了征伐殺戮,血肉橫飛。鳳翔公子身已在江湖,肩上又擔了重任,他日少不了建些英雄偉業,斬奸鋤惡,我在這裡,纖維鳳翔公子賀喜罷了。”
雲鳳弦挑挑眉:“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過是藉口。江湖一定要殺戮嗎?所謂的斬奸鋤惡,以建威風,我倒還真是看不上眼。我身在江湖,不會讓江湖來改變我,到要變一變我眼中的江湖纔好。”
本來滿座客人,只當二人不和,言辭爭鋒,有意相勸,但說到這個地步,雲鳳弦這一番話,卻令得座中諸人,神色微動,都生起感觸來了。
二長老悠悠而笑,道:“公子此願,果然大見慈悲心,直是濁世滔滔,爭鬥不休,公子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嗎?”
雲鳳弦揚揚眉,眉峰起時,目光中竟綻出一種少見的英華氣概:“能不能做到,你看着便是。”
“好。”二長老一掌擊案,定定說道:“我便拭目以待。”他雙手持杯,敬向雲鳳弦:“爲公子此語,你我且滿飲此杯如何?”
雲鳳弦朗聲一笑:“好。”她持杯擡手,與二長老雙杯重重一碰,一仰頭,飲了個一滴不剩,反手對二長老一亮杯底。
二長老同樣一飲而盡,徐徐放下酒杯,卻又悠然笑道:“公子宅心仁厚,不願傷害任何人,實在令人敬佩,但如果情勢所逼呢?比如……”他眼神深遠,凝視雲鳳弦:“我聽說鳳翔公子的夫人失蹤多日,若是有歹人脅持鳳夫人,迫鳳翔公子做下危害天下之事,公子應是不應?”
雲鳳弦眼神一跳,握杯的手指一緊,幾乎捏碎酒杯,有隱約的火焰在她的眼中跳躍,她死死望向二長老,一字字道:“我絕不會容許奕霖受一絲一毫的傷害,我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二長老淡淡笑道:“公子不必緊張,我不過說說而已,這種事情,想來是不會發生的。”他越是笑得清淡,雲鳳弦心中卻越是忐忑,雖然明知古奕霖人在修因寺,又有衛靖臨的保護,但是二長老這一番話,卻終是說得她是心驚肉跳,難以安寧,忍不住又想開口詢問。
她纔剛叫了一聲:“敬公子……”就聽得內堂一陣混亂喧譁,有人奔跑,有人大叫,不斷有東西被撞倒跌碎的聲音響起來。
“小姐……”
“少奶奶……”
“塵洛,你先停下,聽我說……”
“住嘴,不要靠近我,快滾開。”
一片混亂的聲音裡,塵洛與何若那激動至極,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喊聲尤其刺耳。
“怎麼回事?”幾乎人人心頭都浮起這樣的疑問。
新婚之夜,已經進入洞房好久的小夫妻鬧出了什麼亂子不成?
何夫人和塵右燈迅速對看一眼,兩人的臉色都是一片鐵青。
塵右燈自座中一躍而起,交睫間,已掠入內堂。
何夫人站起來,強笑道:“諸位請自便,我先失陪了。”說着也迅速往內堂而去。
大家都是外客,不便闖進內堂,只得懷着驚疑的心情,在堂外等候。
雲鳳弦見何夫人行走速度並不特別快,只像是個普通人,不由奇道:“何夫人不會武功嗎?”
“自然,鳳翔公子不知道嗎?”二長老笑道:“何夫人能撐住神威鏢局,不是因爲武功高強,而是因爲她是名門閨秀,她家中曾出過三位尚書、兩位郎中,還有兩代女兒,曾嫁入後族古氏,與朝中高官都有情分在。當年何若的父親,費了不知多少心思,才以江湖草莽之身,娶得這名門小姐。也幸得如此,他英年早逝,何夫人以弱質之身,才撐得住這一片基業。若不是何夫人家中有朝中高官在,神威鏢局早就讓旁人吞併,又豈能有今日的威風地位。如果不是何夫人孃家官方勢力雄厚,和道盟之主又豈甘將愛女下嫁。”
何家的喜宴上,二長老旁若無人,笑談何家底細,雖說主人不在,雖說真相許多人心中都有數,但這般作爲,終是太過放肆無禮,引得滿桌人人側目,好在內堂不斷有混亂的聲音傳來,終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過去了。
“洛兒,你不要胡鬧,聽爹的話,過來。”
“我不過去。爹,你是蓋世英雄,可是現在,你又能幫我什麼?”
“洛兒……”
“爹,你相信我嗎?”
“……”
“如果,連你都不相信我,還能指望你幫我什麼?”
“洛兒,聽話,別鬧,我從小看着你長大,把你當成女兒般疼愛……”
“疼愛……你還會疼愛我嗎?我還要指望你的疼愛嗎?誰不知道何夫人貞烈無雙,守業教子,大家閨秀,教出來的兒子最重禮法聲譽,你們都不信我,我還要你們疼我做什麼……”
“洛兒……”
“何若,你站住……從今以後,我們一刀兩斷,再不是夫妻,你不必看在和道盟面子上忍辱負重,何伯母,你也不必擔心你家門被我所玷污。”
“洛兒……”
“洛兒……”
“洛兒……”
因爲過分的驚慌失措,縱是端莊如何夫人,深沉如塵右燈,守禮如何若,也都忘形地大叫起來,根本沒顧及到這聲音傳出來,會驚擾外人。
而塵洛的聲音,更是聲嘶力竭,充滿了痛苦、悲傷、憤怒、悲涼,還有更多的不甘不屈,卻又無可奈何。
雲鳳弦聽得眉頭深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弄到這步田地。
在內堂剛剛發出混亂聲音時,一直侍立在雲鳳弦身邊的空洃就不見了,此時,他又悄無聲息地出現,湊到雲鳳弦耳邊,用小得只有雲鳳弦聽得到的聲音說:“有丫鬟進新房收拾,看到牀被凌亂,明顯已經圓房,卻並無落紅。”
雲鳳弦還來不及爲化血堂奇妙的情報網路而感到震驚,已被這忽然聽到的消息大大震動,心頭隱隱有什麼靈光閃過,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沒法抓住。雲鳳弦晃晃頭,再努力思索,卻也只能想到目前塵洛的處境了。在這個把女子貞操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時代,沒有落紅,簡直就可以讓一個女人再也活不下去。更何況何家這般大財勢,更何況何夫人又是官宦女子,最重名節,何若受母親所影響,必也拘泥禮法。
當日塵洛被擄,於風塵之地獲救,就已經弄的流言滿天,迫得塵家不得不提前完婚。何若心中想必也有許多疑慮,纔會有當初在望月居向雲鳳弦打聽的事情發生,只是礙於塵家的權勢,不便拒絕罷了。
如今發生這種事,就算塵右燈再權大勢大,也壓不住何家的憤怒。何家雖然不敢在洞房鬧出休妻之事,但塵洛在何家從此不能擡頭做人了。
塵洛這等嬌縱成性的小姐,豈堪受此屈辱,這一任性叫嚷出來,固然是暫時出了心中惡氣,但塵家上下,不免都受這醜聞所累,不能在人前擡頭,塵洛的後半生,怕也是淒涼無奈,苦不堪言。
雲鳳弦心中忖思之間,內堂的喧譁叫鬧聲更響,不知有多少人在一片嘈亂之中紛紛叫嚷着。
“小姐……”
“少奶奶……”
“洛兒……”
“別追過來。”
聲音由響亮驚慌,到漸漸遠去。
一個人影忽然出現在二長老身旁,沒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出現的,墨色的長衫,低低的斗笠,把他遮掩的無比嚴密。
但每個人都知道,這就是那個身手高深莫測,總是跟在二長老身邊護衛的高手。
墨衣人在二長老身旁俯身輕聲道:“塵洛奪了家丁的刀,從後牆上跳下去,跑走了。”
二長老奇怪地問道:“有塵右燈在,她居然可以跑得走?”
“她把刀尖頂在咽喉,不許任何人追過去,大家只好眼睜睜看她走。不過,和道盟和神威鏢局的人,都在後面追下去了。”
對話的聲音,小到只有他們彼此可以聽得清,其他人都只能直着眼睛,望着他們。不過在同時,衆人也都各自調動自己的勢力,盡一切力量探查這場婚變的一切情報。
滿園的喜樂,早就停止了,夜風吹得喜燭的燈火陣陣飄搖。人人面面相覷,不知該站起來離開,還是繼續坐下去,吃喝下去。
神威鏢局和和道盟的手下,也個個臉色惶然,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是迎賓還是送客,是上菜還是收席,根本沒有任何人知道該怎麼辦。這樣奇異的沉寂維持了好一陣子,完全僵窒的氣氛,才因爲按劍疾步而來的塵洛冰有所變化。
塵洛冰的臉色陰沉似水,眼神紛亂複雜,一路走到雲鳳弦面前,看着雲鳳弦,神色更見無奈,深施一禮:“鳳翔公子可否隨我出來一趟,家父有事相求。”
雲鳳弦不知道這次婚變怎麼又牽扯上自己了,不過見塵洛冰並無惡意,當即點點頭:“好。”
雲鳳弦隨塵洛冰而去,空洃緊緊追隨,一路出了神威鏢局,在外園的幾名化血堂弟子也一起過來,隨護在側。
二長老眼見雲鳳弦已去,便也笑道:“今夜酒足飯飽,我也該走了。”他對着神威鏢局留下待客的總管隨意一拱手,便領着墨衣人信步而出。
其他人雖有許多疑問好奇,終究事關和道盟塵右燈女兒的不堪醜聞,這個時候誰肯跟上去,惹和道盟不快活,所以大家都留在房間沒再動。
二長老走出神威鏢局,正看到長街盡頭,雲鳳弦等一行人的馬隊剛剛轉過去。
夜風徐來,二長老笑道:“雲鳳弦,你真是個讓人期待的對象,我要好好看看你面對這一切,經歷這許多考驗,真的還可以做你自己,堅持着你的原則嗎?”
“爲什麼你對她有這麼大的興趣?”墨衣人在他身邊淡淡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