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一片血的戰場。如想踏入,只需輕輕鬆鬆地邁出一步,若想退出,則必須要將付上血的代價,那是絕對的慘痛和悲壯。楊樂天滿身傷痕地退了出來,而避世已久的他,對那片江湖是否還心存留戀?他真的想重返戰場麼?
他的心中自有答案。
此時,楊樂天看着妻子急切否定的眼神,心中想的也和妻子一樣,“琳兒,我知道,念兒這體虛的毛病是胎裡帶的,不是一般的郎中大夫能治得好的。你是想下梅山去龜谷,找那醫仙給念兒調理身體。”
琳兒點頭:“對,念兒這身體,你隔三差五的就要輸真氣給他,可是你總不能給他輸一輩子吧,等我們百年歸去,難道要讓他陪我們一起在地下長眠麼?所以,我想求微生大哥幫這個忙,他該不會不答應吧。”
“他自是不會,有你開口,他什麼都答應。”楊樂天諷刺地笑了。
“呵,都這麼多年夫妻了,你怎麼還在這裡吃乾醋。”琳兒羞紅了臉,揭下念兒額上烤燙的帕子去重新潤溼。
“是啊,我牙齒都快酸倒了。”楊樂天從榻邊走下,“說起醋啊,我倒是有些懷念無名山莊吃過的餃子了,那個鮮美多汁的味道,我可畢生難忘呢。”
“餃子……”
琳兒擰着手帕的手驀地頓住,同時,一雙大手扶着她的肩,在她耳畔道:“是啊,琳兒,你想不想吃啊。”
“呃,可是龜谷是沒有餃子的吧。”琳兒隨口答着,心中疑慮:他還是留戀那片江湖的麼,他始終是想回去的?
“沒關係,這一路上有許多可吃餃子的地方。只是我們不能吃太多,否則我那些積蓄的銀子可是不夠花的。呵,對啊,我似乎還欠那個醫仙診金呢,看來這回又要破財了。希望那個醫仙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要收我們的錢。”
“唉,你也小看他了,他是不要錢,但要人幫他做事情。”
“做事情?”楊樂天皺了皺眉,大手鬆開了妻子的肩膀。
話一出口,琳兒也覺得心中一突,暗自祈禱。她幽幽一嘆,又想了他們夫婦欠醫仙的恩情,“其實,正因醫仙一向以條件救人,才利用武林人士籌集到了各種難尋的藥材,在你殺了吳銘後救了你一命。”
“哦?”楊樂天發了一聲疑,手指一震,心道:原來那些難吃的湯藥竟是他這樣換來的。本還以爲,他只是爲了研究我的玄魂之血,才迫我留在龜谷三年,而事實上那三年他一直在挖空心思地幫我找藥續命。看來,我楊樂天確實欠那個醫仙很多,不僅僅是診金的問題,而是一條性命。
但是,欠他又怎麼樣,也沒有妻兒的命來的重要,既然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改變。楊樂天堅定了信念,他也不容許自己思想上有分毫的改變,他不能再辜負了琳兒和另一個兒子。
“琳兒,這次下山去求醫仙相助念兒,不論他開出什麼條件,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答應他參與江湖中的事情。”
琳兒沒有開口,只是欣慰地笑了笑。她眼中所憂之事,原來逃不過丈夫的眼睛。其實,她差一點兒就相信了丈夫眼中那些堅定的東西,但那些東西是有形無實的,不是麼?
琳兒水靈晶瑩的眸子依然閃爍,然,她很想掩飾她心中的不信任,或者說是力圖逼着自己去信任丈夫。於是,她將頭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掩飾着一切可能流露出來的複雜情愫。
“正好,這次去找醫仙,也讓他給你開些藥,許能醫了你這一頭白髮。”楊樂天摩挲着琳兒頭頂的銀絲,有些興奮地說。
“嗯?”琳兒微微擡頭,“這樣不好看麼?”
楊樂天連忙道:“好看,好看,就是今後念兒大了,一見了白髮的人就叫奶奶,怎麼辦?回頭,把你都叫老了。”
琳兒“嗤”地一聲笑了。
沒有了恩怨的糾葛,丈夫這幾年變得開朗多了,也沒那麼冷酷,山中兩人相對,還有念兒承歡膝下,他經常都會說些玩笑與她們母子開心。如此一來,這山中冷清隱居的一家三口,多了許多溫馨的歡聲笑語。
龜谷距離梅山並不算遠,所以爲了節省銀子,他們一家三口決定步行前往。精神已然恢復的念兒,卻還是賴在母親懷裡,楊樂天幾次想幫琳兒分擔,可都被念兒的小手一把推開。
“念兒不要爹爹!”
琳兒轉向丈夫,無奈地笑了笑:“沒關係,我還不累。”
琳兒口中這樣說,腳下卻步履不穩。楊樂天看在眼裡,沒有說話,只是剛走了幾步,他便拉住妻子,指着前面一個酒樓道:“我們去那裡吃點兒東西吧,念兒也該餓了。”
那酒樓有着二層的閣樓,高高的紅漆牌匾懸於閣樓的雕欄下方,“鴻賓樓”三個大字滾字鎦金,異常醒目。琳兒只看了一眼,便皺了皺眉,而後巡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鎖定在角落裡面一個不起眼的酒館上。
“樂天,我們還是去那裡吧。”
“那裡?”楊樂天詫異,扶了扶頭頂上的竹笠,“也好,去那裡吧。”
他的一臉愧疚隱藏在竹笠上垂下的黑紗裡,真的是囊中羞澀啊。梅山上隱居的日子花不上錢,完全是靠着山後的一塊菜地自給自足,可這回一下山,銀子便成了大問題。只嘆有嬌妻和乖兒在伴,卻不能給他們富足的生活。好在琳兒並不在乎這些,她向上託了託念兒下滑的身子,急步邁向那個破陋的酒館。
酒館的門口斜插着一面三角的酒旗,殘破的木門大敞着,裡面是三兩個光顧的客人。掌櫃噼噼啪啪地撥打着算盤,櫃上卻無賬本,似是在聊以解悶。另有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正舉着掃帚,劃拉着門檻處的灰塵。
“哎哎哎,別掃那裡,客人都被你掃走了。”掌櫃突然擡頭,指着小夥計埋怨。這時,正巧楊樂天一家三口舉步進門,掌櫃便又指着小夥計罵:“還不快招呼着,吃白食的東西!”
“是,是。”少年連連點頭,將掃帚立在牆角,小跑着把楊樂天三人讓到一張還算乾淨的位子上。他這又擺上兩個破了瓷的杯子,跑到櫃邊,踮起腳,從到自己下巴的櫃上提了大壺,爲新來的客人倒上兩杯熱茶。
一層黑褐色的細沫在茶水中打着旋,楊樂天皺了皺眉,端起茶杯,喝了下去。琳兒用茶杯啓開念兒的小嘴,小心地喂着。
“俠客叔叔,您想來點兒什麼吃?”少年夥計突然發問。
俠客叔叔?這稱呼倒是有趣——琳兒擡頭,正見少年一對透亮純淨的眼睛盯着丈夫身負的長劍。
“呵。”楊樂天也被這突兀的稱呼逗笑了,“我們要……”他正要說出“饅頭”二字,忽然被琳兒搶了口:“小夥計,你們這裡可有餃子麼?”
“餃子?!”少年幾乎驚掉了下巴,聽到後面的掌櫃一聲高咳,立即恢復了把下巴收了回來,“這個東西是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的。”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奢望,又怯生生地道:“我們這裡店小,沒有。”
黑紗輕輕拂擺,楊樂天清俊的面容微微一變——原來琳兒還惦着我說過的話呢,呵……他心頭一暖,向着尷尬的小夥計擺了擺手,“不用了,來幾個饅頭和一碟簡單的青菜就行。”
“好,俠客叔叔您的菜一會兒就到。”楊樂天語聲溫和,令那小夥計鬆了下心來,笑着走開了。
經過櫃檯,小夥計偷眼看了看掌櫃,立即遭到了掌櫃冷眼一斜,彷彿在警告他不要理那一家子窮鬼。而偏在此時,他手臂一沉,轉頭一看,右臂居然被一隻雞爪子似的枯手扣住了。
“小夥計,你知不知道龜谷怎麼走?”說話的正是這隻枯手的主人,一張陰森森的女人臉,上面有梳不開的褶子。
“不、不知道。”小夥計被嚇了一個激靈,恐懼中甩掉了那隻手,慌忙跑向後廚。
“唉,聽說這裡離龜谷很近了,該不是又被人騙了?我的孫子呦,你命真苦啊……”老婦人自嘆自憐地哭了起來,淚水流過了那張溝壑的麪皮,又滴在懷中面色蒼白的孩童身上。
“老人家是去龜谷找醫仙的?”將算盤撥得劈里啪啦,掌櫃頭也不擡地問。
老婦人連連點頭,拉着沙啞的聲音:“是啊,我孫兒不知道得了什麼病,頭髮都掉光了,所有的大夫都說沒得救了。我聽說,龜谷有個醫仙,那是神醫吶,比起大內皇宮的御醫還要高明。”
掌櫃聽罷,將算盤一橫,撇了撇嘴,“可惜你來晚了,醫仙根本不在龜谷。”
“啊,不在龜谷?”老婦人一呆,“啪”地一聲脆響,婦人的棉袖掃到了桌上,碰落了支在盤邊的筷子。便在筷子墜地之時,琳兒和楊樂天也對望了一眼,將頭轉向掌櫃。
掌櫃嘆氣:“對,醫仙離開龜谷都有兩年了吧。兩年來,無數人路過此地去龜谷求醫,回來後,還不都是一副哭喪臉,事後來我這裡摔杯摔碗的。本店小本生意,經不起這麼折騰,我過幾天就在這東牆上糊張告示,讓求醫的人乾脆就別去了。”
“誒呀,沒救了!沒救了!”老婦人失聲痛哭,位子上的琳兒卻也坐不住了,忍不住問那掌櫃,“掌櫃,你可知那醫仙去了何處?”
掌櫃側頭輕笑,回了琳兒的話:“誒呦,實不瞞這位夫人,且莫說我不知道,就是這天皇老子也不一定知道。”
捏緊手中的瓷杯,楊樂天暗暗尋思:看來這回是白走一趟……兩年了,那個微生霧竟然兩年不在龜谷,這倒奇了?就算是遠去出診,也不該這麼久的時間,莫不是出了什麼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