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喇嘛的藏紅色僧袍,頸上的一串佛珠,閃着銀白色的鐵製光亮。楊樂天看定了面前這位番僧,端詳了一陣,沒有說什麼,轉頭去看空聞。
空聞大師一擺手,“楊施主,忘了介紹,這位是來自吐蕃的鳩摩法上師。”
鳩摩法!善九烈手札最後提到的鳩摩法?這個名字讓楊樂天想起了許多事情,那本苦苦思索的手札殘頁上的名字,後來水牢中善九烈提到的煉丹大師。
“你就是鳩摩法?”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楊樂天又問了一遍。如今,他臉上的震驚不亞於剛剛鳩摩法看到楊樂天操劍時的表情。
“正是。”鳩摩法摸上頸間掛的那串鐵念珠,用力捏着,“我一個月前在高昌時,聽說有位隔空操劍的中原俠客,可就是你麼?”
楊樂天微微一笑:“不錯,楊某一個月前的確身在高昌,而且還聽當地的一位鑄劍大師說上師是個煉丹大師?”
“施主是聽哪一位鑄劍師傅所言?”
“善九烈。”
“是善兄!”鳩摩法登時變了臉色。
沉吟了一下,楊樂天隨口問:“怎麼,上師和那善九烈是兄弟?”
“對,不僅是善兄,還有高昌商賈玉塞人,我們三個在二十年前就結爲兄弟了。”
楊樂天皺了皺眉,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想那玉塞人心腸狠毒,既然做了兄弟,居然能將自己的手足善九烈在暗無天日的水牢中,一困就困了十幾年。
“看來,你是不信?”鳩摩法不屑地一哼,一隻粗糙的手從冰冷的念珠上移開,又撫上了金棕色的虯髯。他看見面前之人越是錯愕,就越想把事情說得一清二白。
“我和善九烈本是要好的朋友,並共同鑄造了你背上的那把劍。玄魂劍鑄成之後,我卻在中原搞丟了玄魂丹,返回西域的途中,一場沙暴令我和善兄在大漠中迷了路,恰好玉兄的商隊經過,才救了我二人一命。於是,我和善九烈便與玉塞人結爲兄弟,並以玄魂劍相贈,作爲信物。”
從背上卸下了玄魂劍,楊樂天低頭看劍,“這玄魂劍可是你和善九烈的一番心血,你們就這麼輕易地送給了玉塞人?”
“失了玄魂丹,這把劍就如善兄以往鑄造的寶劍一樣,沒有什麼特別,贈與兄弟正合適。”爽朗地笑了幾聲,鳩摩法看着俠客手中那把富有靈性的劍,突然想到了什麼,忙問:“你可隔空操劍,那麼說當年我練成的那顆玄魂丹……是被你吃了?”
“嗯。”楊樂天用力點了點頭,“那顆玄魂丹大師可是當年遺失在這少林了?”
“遺失在少林?”鳩摩法詫異,“誰與你說的?”
“善九烈親口告訴我的。”
“善九烈,善九烈,你提了善兄兩次。”鳩摩法沉重一嘆,“難道他是從墳墓裡面跳出來,與你說了這些事情不成?”
“當然不是,這些話自然是活生生的善九烈和我說的。”
“你說什麼?善兄還活着?”
“不,他已經死了。”
鳩摩法一怔,立時惱火:“你一時說活着,一時說死了。我兄弟的命,豈是任你隨意說的!”
“我沒騙你!”楊樂天將玄魂劍反手一別,挺上前,鄭重地看定鳩摩法的牛眼:“善九烈他死了,就在一個月前剛死,死在高昌的客棧裡。”
鳩摩法退了幾步,臉色立刻蒼白如雪,那是震驚,也是悲哀,更是無法接受這個差強人意的說法。
“阿彌陀佛,上師的善兄塵緣已了,上師不必太過介懷。”一旁的空聞以佛理相勸。
鳩摩法搖頭,頸上的佛珠在他胸前左右擺動,“不,他失蹤了很多年了,善兄在我心中早已過世,只是沒想到他死而復生,又再死了一次,竟和玉兄一樣……”他內心承受着雙重打擊,又追問楊樂天:“善兄是怎麼死的?”
此時,楊樂天正想問鳩摩法那個玉塞人的死因,卻被對方搶話,只好先行答道:“善九烈是突然死的,應該是死於蠱毒……”他想了想,沒有把玉塞人囚禁善九烈的事情道出來,既然玉塞人都死了,多說了反而會令鳩摩法更痛心。
“蠱毒,又是蠱毒,西域這個東西確是害人不淺!”鳩摩法瞪着猩紅的眸子,憤憤地揪着脖子上的念珠。
“玉塞人是怎麼死的,怎麼會這麼快?”楊樂天脫口問。他記得那日在玉府發水後,玉塞人決意要留下來陪兒子,他便沒去管那老爺子,只帶了善九烈回客棧。
“玉兄,玉兄是……被他的兒子玉飛揚親手害死的!”鳩摩法二指一掐,“啪”地一聲,將那串手腕般粗細的念珠從頸上扯了下來。
“嘩啦啦——”,鐵念珠在地上蹦蹦跳跳,散落一地。
“沒想到,那老爺子被兒子囚禁了幾年,最終還是難逃一死。”楊樂天看着天空中在遠山邊消失的大雁,嘆了口氣,“算了,玉塞人死了也罷,免受兒子的折磨,未曾不是一種解脫。”
“對,玉兄的確解脫了,當時我就在房上偷窺,親眼看見玉飛揚將匕首插入了玉兄的心窩……”鳩摩法痛心疾首,指天罵道:“該死的畜生,玉飛揚根本不是人,這幅德行,更不配做中原的武林盟主!”
空聞一邊打着佛偈,一邊點頭應和,“阿彌陀佛,上師不必動怒。我們中原人講尋孝道,百行孝爲先,柳飛揚大逆不道,確是不再適合做我們的盟主。”
楊樂天恍然大悟,脫口問:“鳩摩上師來少林,就是爲了向空聞大師揭穿柳飛揚的身份和罪行?”
“確是如此。”空聞雙手一合,看向鳩摩法露出了和藹的笑容,“我佛慈悲,廣結善緣,空聞和鳩摩上師乃是多年的故友,這次鳩摩上師更是不畏權貴,向空聞揭發了柳盟主弒父的惡行。”
聽到“善緣”二字,楊樂天聳聳肩膀,鳩摩法這個人用了九十九滴人血練就了玄魂丹,還能稱得上是菩薩麼?
然而,楊樂天並不瞭解鳩摩法這個人,其實鳩摩法爲人性子剛烈耿直,雖親手練就了玄魂丹——這種荼毒生靈的魔丹,但實際上源於他交友不慎。善九烈給他人血練丹,說是尋常的駱駝血,他就堅信不疑;玉塞人瞞着他說,派了人去追查失蹤的善九烈下落,後又說善九烈已死,他就一概全信;最後,柳飛揚在玉府設了個虛棺靈堂,他就真以爲玉塞人是暴病而死,還痛不欲生。
“空聞大師,當年那玄魂丹遺失在少林一事,大師可是知曉?”楊樂天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的身世之謎。
“這……”空聞轉目望向鳩摩法,彷彿在說:玄魂丹的事情恐怕鳩摩上師更加清楚吧?
這時,那十三個羅漢業已將鳩摩法散落在地的鐵念珠一一拾了回來,由兩名羅漢收集在一起,雙手奉着。
鳩摩法卻不去看他的鐵珠,他低着頭,鬍鬚在他鼻下猛烈顫動,“善兄一定是老糊塗了,我當年把玄魂丹丟是丟的,但與少林扯不着八竿子的關係。”
“不是少林?”楊樂天愣了一下,忙問:“那是丟在了何處?”
“當然是武當。”鳩摩法不假思索地回答,這件事他可不會記錯。
“武當?”楊樂天心裡一沉,鳩摩法把丹丸丟在了武當,那我這一趟嵩山之行豈非白來了,還要去武當找松陽掌門。
拱手一揖,楊樂天正想借故告辭,但聞鳩摩法又是一嘆:“都怪我癡迷於煉丹之術,而道家之人對於煉丹的事情最爲精通,所以,我當年便上了武當山,去尋求煉丹之術的真諦。怎會知曉,正敢上松陽道人審判逆徒,結果我不小心搞丟了剛剛練成的玄魂丹,害得善兄失望。”
“嗯。”楊樂天心不在焉,只是又聽鳩摩法提到“逆徒”兩個字,有些疑惑,隨口問:“什麼逆徒?”
“唉,不就是武當派當年的大弟子楊凌風,他勾結……”
楊凌風……楊凌風?!
楊樂天神光一亮,“楊凌風”三個字瞬間在他腦中陡然炸開了一道霹雷。他走過去,一把扯住鳩摩法的僧袍,“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是誰,是誰?”
楊樂天最後那兩個“是誰”已然變得聲嘶力竭,直震得鳩摩法的耳膜幾欲炸裂。鳩摩法豈容這無禮舉動,當下橫掌一劈,向着楊樂天的手掌砍去。
“啪!”這一記手刀的力度着實不小,然而,那隻僧袍上的手未鬆開半分,硬生生地受了,隱約可以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快說!”楊樂天吼道。
空聞搖搖頭:“阿彌陀佛,楊施主,你這樣拽着上師,讓上師如何開口?”
楊樂天一閉眼睛,鬆開了手,後退一步,拱了拱手:“實在抱歉,剛纔是楊某衝動,望上師原諒。”
“哼,算了吧。”擺擺手,鳩摩法拍了拍僧袍上被楊樂天扯褶的痕跡,保持了一下長輩的尊嚴。
鳩摩法並非氣量狹窄之人,更何況當他看到了那樣一雙黑如永夜的眸子時,他就想原諒楊樂天。因爲這雙眼睛,令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那個當年在武當山上見到的人。所不同的是,當年的那雙眼睛中除了渴望,還帶些堅定與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