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殊無驚喜,只是循規蹈矩的謝恩,榮辱不驚。
沒人敢當面議論,可轉天就傳得整個建寧府沸沸揚揚。賀琮要把茶葉生意交給顧衛卿的事,成了街頭巷議,許多接到顧衛卿的邀約卻不曾赴宴的人家,悔得腸子都青了。
顧衛卿是賀琮的男寵,那只是公而不宣的事,可賀琮當衆承諾,幾乎把顧衛卿推到了最高的位置,以後建寧府的茶商都要仰仗顧衛卿而活已經成了不爭的事實,誰還敢再小瞧她?
從前的輕蔑,都及不上這會兒的嫉妒,從前的侮辱,都恨不得轉化成十倍百倍的巴結。可上佳的機會送到眼前,不僅不要還拒之門外,怎麼不讓人愧悔無及。
顧衛卿並不知道整個建寧府掀起了怎樣一股洪流,諸人反應不一她也不關心更不在乎,她不必去打聽也能猜個七七八八,何況這些反應原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至於他們如何陪着笑臉,登門賠罪之類,她也早有應對之策,不在話下。
她只是不解賀琮這一出人意料的舉動,等送來客出府,她返身將賀琮讓到自己的外書房,這才問:“王爺想好了?不需要再考慮考慮?”
賀琮問道:“你還懷疑什麼?”懷疑他的眼光還是懷疑他的決心?亦或是懷疑她自己的能力?
顧衛卿眼神一凜。她沒什麼可懷疑的,他不過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她,她放棄這個孩子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罷了。
那就……如他所願。
顧衛卿仰臉笑道:“草民無可懷疑,承擔風險最大的是王爺不是嗎?”
賀琮道:“錯了,從前你我還只是簡單的男女關係,如今加上利益,便是一條船上的人,此後禍福共擔,越發輕易撕羅不開,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顧衛卿怔了怔,才低聲道:“也許吧。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更不知道我能得到什麼,不過是遇到誰就是誰,遇到什麼是什麼。”
她承認,她和他從前只是單純的男女關係,可她不覺得他們就更容易撕羅開,她不希望她在他跟前永遠只是個低賤的男寵或只是個以色侍人的女子,永遠只是跪着仰望他的角色,而是希望儘自己可能的和他平視,能得他不同於尋常人的重視。
有了這份重視,或許他會對她多一分尊重,她若想靠着他苟活,靠這一分尊重總要比靠十分美色更牢靠得多。
賀琮不悅的道:“有什麼可惶惑的,你遇到的是我,也只能是我。”一如既往的霸道。
顧衛卿笑笑沒作聲。
書房裡一片寧靜,賀琮百無聊賴,便四下逡巡。顧衛卿的書房倒是比她的閨房正常得多,但相較於他的,就少了幾分風雅,前朝字畫是沒有的,倒是有幾幅字,可瞧來瞧去,除了“一般”,他實在給不了多高的評價。
她的書案上倒是有一撂……帳冊,竟有兩尺多高,想來平日她大多是沉浸在這其中。百寶格上也都是一撂撂的帳冊,賀琮瞥一眼就扭了頭。
顧衛卿隨着他的視線打轉,見他面露不易察覺的厭煩,不由的失笑,她起身道:“枯坐無聊,不如草民送王爺……”
賀琮瞪她。
顧衛卿無奈:她這裡廟小,哪裡容得下他這大佛?
可賀琮卻賴着不走:“該不該來,本王也來了,你就這般怠慢本王?本王可從未如此輕慢於你。”
她這裡一向簡慢,與王府是天壤之別,可他不嫌棄,或者背後嫌棄,但此時安之若素,顧衛卿還真不好就這樣攆他走。
她只得改口:“草民帶王爺去後花園走走?”
賀琮卻不肯走,他當然知道兩個人性格截然不同,可他既然注目於她,就不可能只停留在榻上激情時刻,他想了解她的心思,也想了解她的喜好……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賀琮道:“不去。”
顧衛卿一頓。
賀琮又道:“怎麼不見你的算盤?拿來給本王過過目?”
顧衛卿失笑,果然親自取了一柄黃花梨木的算盤,呈放到賀琮跟前,道:“這是家父生前所用。”
賀琮接過來,看了兩眼。果然是有些年頭了,上好的黃花梨,倭角長方,內設十三檔,樑上二珠,樑下五珠,黃花梨框上有錯銀紋飾。算珠上泛着澄淨油光,可見平素保養極好,想來顧竹蓀生前極爲喜歡,他故去後顧衛卿也十分珍重。
他又看了看,沒說什麼,伸手在上面撥了撥,算盤珠發出脆響,只是不成規律,有些雜亂,且他手下不熟練,隨便一動便是幾排珠子一齊聳動。
他忽然擡頭道:“嗯,然後呢?”
什麼然後?
顧衛卿有些發怔,只能勉強接話:“家父故去,草民便用這副算盤算帳。”
“你小時候用什麼?”
顧衛卿道:“是比這略小一倍的算盤,因草民那時才四五歲,手小……”
“你父親待你如何?想來你小時候便格外精明,學什麼都是一點即通吧?”
顧衛卿輕笑了笑,道:“草民同王爺說過吧?小時候草民頑劣,尤其淘氣貪玩,家父對此極爲痛恨和失望,草民哪裡肯坐下來聽父親教誨,因此沒少挨藤條。”
沒說過。
賀琮道:“本王倒和你正相反,因無人管教,不知有多少人整天攛掇本王惹是生非,可惜本王喜靜不喜動。”
顧衛卿倒有些驚訝。
看不出來啊,他曾經是個文靜的男孩兒。那便是他的本性嗎?後來怎麼又變成現在這樣的?
賀琮輕拂算盤珠,無視她的好奇,道:“本王常常偷偷鑽到父皇的書房裡去偷玩,那是父皇還在潛邸,倒也收集了好些孤本、字畫……沒有專門的先生教導,本王不過是獵奇,喜歡什麼就抱着看,沒人找尋,本王能不吃不喝看上一天一夜,後來實在餓得受不了,就趁着天黑跑去御膳房偷東西吃。”
顧衛卿沒想到他小時候還有這麼可憐悲摧的時光,待要說什麼,又覺得有些無聊。
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同情,或許只是隨口說說。畢竟他那樣驕傲的人,哪裡肯把傷口隨意呈給人看?不過是日久年深,由她的往事觸及,故此有感而發,拿出來晾晾,吹吹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