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匈奴賦監天鬻是伊循城的太上皇,連鄯善國州長、州尉都對他畢恭畢敬。天鬻是焉澠夫人麾下干將,他將賦監府設在更靠近敦煌郡的伊循城,便是要遮斷大漢與鄯善國之間的聯繫。士芤一方聞天鬻插手,果真戰戰兢兢起來。而寺院的沙門們則都舉着刀劍,將士芤一家與小廝、僕人圍了起來,眼看就在動手。
這也太欺負人了,分明有圍門打架的味道。金慄這個假小子一向風風火火,此時只聽懂了大半,便快要爆炸了。臨行前,王妃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出門在外少惹事,此時她將這一切都忘在腦後,站在人叢中脫口斥責道,“即便有國王敕諭,也當由州府來公斷,沙門私刑,難道就沒有王法了麼?!”
圍觀的商賈、吏民只是頻頻點頭,法師有北匈奴賦監做後臺,沒人敢出聲附和。幾個小沙門見竟然有人敢幫腔,便舉着刀,氣勢洶洶地對圍觀人羣威脅道,“敢多事者,與士芤一族同罪,扔到南山喂狼!”
“放屁……”金栗暴怒,剛想衝出去,又被甘英緊緊地抱住。她回頭正要與甘英理論,恰看到班超站在身後不遠處,正目光嚴厲地向她示意不準暴露,她這纔不服氣地忍下了這口惡氣。此時班超站在人羣中已經有一股不好的預感,漢使團駝隊剛進入客棧,兩家的恩怨恰在此時便爆發了,這未免太巧合了些!
圍觀的吏民、商賈對兩家的是是非非都已經聽得很清楚了,衆人都鄙夷地看着猖獗的僧門一族,眼看着士芤一家就要倒黴,但圍觀衆人沒一人敢替店家出頭。其實,蒙榆、周令已經站到了士芤身後。淳于薊與三軍軍侯已經帶刑卒們悄然控制了客棧。沙荑與她的幾十名手下雖然住在其它客棧中,此時也有數人混在看熱鬧的人羣中,其餘人則在客棧外圍就位。甘英知道,他此時的任務便是看住金慄,不讓她惹事。
伊循城是北匈奴駐鄯善國賦監府所在地,借混亂之機襲擊漢使團,天鬻怕沒這麼大的實力和膽量,但借這場官司逼漢使團現身卻着實是一手好棋。班超剛剛想明白,正要作出反應,他沒料到伊蘭竟然突然主動現身了!
“都給吾住手!”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即將動手之時,一聲嬌喝從人羣頭頂上的天橋上傳來。這聲音雖然嬌弱,音量也不大,柔美從容,但卻不容輕侮,不可抗拒,令所有人聽在耳中,無不爲之一震!
法師與沙門都愣了一下,所有人也都愣了一下。衆人仰頭向空中看去,只見昏暗的光線下,一個身材高挑、用絹巾裹着鼻子和嘴巴的柔弱女子,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正慢慢地、帶着君臨這塊土地的萬千氣象,緩緩地走到了院子上空的天橋正中站定,款款看着天橋下的鄯善國吏民和賈胡們。
她的身後,是一名高大挺拔、身穿胡服、腰掛重劍的年輕男子,七名體態嬌美的少女,則跟在她後面。這威嚴不可侮的氣勢是與生俱來的,尋常女子連學都學不會。女子的從容和威嚴,瞬間震懾了櫃房前所有人,院子內吵嚷的人羣剎那間安靜下來!
“汝是何人?”法師也愣了一下,嘴上厲聲責問道。其實心裡已知壞了,他已經猜出來者是什麼人。他感到納悶,賦監大人沒說過伊蘭在伊循城啊,怎麼偏偏這時候這死丫頭出現了?
“哼,睜開汝的狗眼好生看着吾是誰!”女子緩緩地摘下絹巾,影影綽綽的燈籠光線照耀下,隱約露出一張精緻的面孔。
“公主……伊蘭公主?這……這……汝不是嫁到匈奴王庭了嗎?怎麼會在伊循?!”法師顫抖着說完,腿一軟,還是慢慢跪了下去。衆沙門驚呆了,他們猶豫了一下,也紛紛扔掉刀劍,一一跪下。士芤和客棧內的人,也都跪下。圍觀的商賈、吏民,也都一一跪倒在地。櫃房門前此時仍站着的人,除了漢使團的人,還有三個當地人。這三個當地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也跪了下去。
真是風雲突變,這讓班超面色鐵青,郭恂也震驚不已。伊蘭自做主張突然暴露身份,便已經把漢使團的行蹤驟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見過公主!”衆人齊聲叩首道。
伊蘭聲音不大,但卻痛心疾首地道,“這便是吾的外家子民,這便是曾經的王治吏民,真是丟人哪,丟到大漢,丟到吾夫家去了,讓吾好有面子啊!”
“夫家……大漢?”跪在地下的國民、僧侶都聽糊塗了。公主不是嫁到匈奴了麼,大漢怎麼成了“夫家”?
菩達伐摩仍強辯道,“公主,吾稟天鬻大人之命,且有國王敕諭爲證,養育之資爲吾應得,合情合法。公主勿聽信士芤誆言哪,漢人從來奸詐……”
“汝給吾住口!”伊蘭聲音依然輕柔地斥道,“吾數度巡視伊循,汝強佔民地,掠民爲奴,擅殺女奴,爲非作歹,早該治汝死罪。死到臨頭,還有臉說什麼情、什麼法,真是寡廉鮮恥,玷污了佛門淨地!”這一頓痛斥,雖然伊蘭說得輕柔,卻如暴風驟雨,吏民們聽得痛快,法師再不敢辯解!
伊蘭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兩峰橐駝,些許田地,便如此欺負國民,今日吾便要治治汝這無法無天之人,爲吏民做主。法師與伊循僧人會衆沙門給吾好生聽着,自今日起,汝等不得離開寺院一步,靜聽鄯善國僧人會發落。士芤一族也給吾聽着,如汝家確曾毀約,便是重罪,靜待王廷判決治罪罷!”
她似乎已經很累了一般,輕嘆了一聲後,又柔聲道,“不得再鬧,都回去罷。客棧晚有貴客,令伊循州都尉壬寅護衛客棧,任何人不得擅入。敢再驚擾客棧者殺無赦!”說完,她便緩緩轉身,款款走下天橋,徑直返回客房去了。朦朦朧朧中,只給衆人留下一個美麗的背影!
夫家?貴客?吏民們望着那俏美的背影還在琢磨這話呢。
只到她帶着衆女與劉奕仁身影消失在櫃房牆角,衆人一一起身後還未反過味兒來。法師未看一眼士芤,便帶着衆沙門灰溜溜地逃走了。而士芤則帶着妻、子匆匆趕到後排客房,一齊跪在門外,嘴中高叫道,“士芤前來請罪,請公主上房居住,小人好就近侍候!”
室內無人理會,士芤一家便這樣一直跪着。
“嘻嘻!”良久,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小胡女露出腦袋,先嘻嘻一笑,嘴裡這才學着公主的腔調,慢悠悠地叱道,“呀呀喂,還沒夠,又鬧到門前了。公主問,汝鬧夠了沒有?鬧夠了,就趕緊走開罷。公主說了,想自己一個人清靜清靜!”
這後面一句“趕緊走開吧”,分明是侍女之言。士芤見公主還惱着,便不敢相擾,這才帶着一家人慌慌張張地返回後院,趕緊連夜椎牛宰羊,準備好好招待公主請來的貴客。
室內,甘英與劉奕仁臉氣得鐵青,如鬥雞一般抱着臂站在門內正在生悶氣。剛纔甘英、劉奕仁因失責已經被暴怒的前軍軍侯田慮一人抽了十餘鞭,並寄下五十軍棍。此時金慄也在一邊抱怨伊蘭,“司馬、淳于薊將軍一再交待汝不得暴露身份,這下倒好,汝這刺溜一露頭,今兒夜匈奴人便知班司馬來了,國王眼線衆多定然也知之,汝便等着國兵來囚你罷!”
“嘖!”伊蘭看似柔弱卻倔得很,錯了也不認錯,“匈奴人便這麼可怕麼?司馬既來出使便是要使鄯善國離匈附漢,自然得當面鑼對面鼓打一架的,躲躲閃閃的吾看着就來氣。再說,國中出奸臣,吾看到了便不能不管……哼,吾就是要讓父王知道,吾沒死在白山,本公主回來了,看彼能怎的?”
甘英和劉奕仁聽明白了,這丫頭分明是故意的。伊蘭說完還掉過頭又看着面色鐵青的劉奕仁挑釁地道,“汝別象抓着了理兒似的,就算吾不對,可還不都怪你?幹嗎偏要送吾回來,如果吾被抓回囚禁,定一死了之,到時汝哭都來不及!”
“死,死,就知道拿尋死嚇唬吾……”闖了大禍,非但不認錯還倒打一耙,劉奕仁氣得要跳牆,“有司馬、淳于軍侯在,會讓屯田後人捱打?北胡使團已至樓蘭城,汝這一現身,漢使團便露了行蹤,伊循城有賦監汝不知道?知漢使團已至,汝父王……不不,北匈奴人定然早有防範,豈不是壞了朝廷大計……”
伊蘭不敢再倔拗,金慄卻不幹了,她掐着腰擋在伊蘭身前對劉奕仁叱道,“喲喲喲,幹嗎幹嗎,兇什麼兇?便暴露了又怎的,北匈奴人很了不起麼?大男人,滅了北胡使團不就成了?對自己女人兇,汝算什麼男人?”
暴露了又怎的,滅了北匈奴使團不就成了,好大的口氣,女人便是不講理的。甘英、劉奕仁讓她一頓胡亂搶白,氣得直翻白眼,竟然無言以對!
班超與郭恂離開櫃房前時,沙荑似是無意間回首看了一眼班超,兩人目光交流一下,沙荑便悄悄離開了。這裡有北匈奴賦監的人,住在店中的幾支駝隊裡也必有匈奴人耳目,伊蘭這一現身,隱秘潛入驩泥城並驟然突襲北匈奴使團的計劃已無法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