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千萬別想過去的事,呈侯午前已經伏誅,現在夫人應該高興哪……”南耶會錯了意,趕緊安慰道。
“謝謝王妃!”紀蒿聽到南耶說出“夫人”二字,不禁精神頭爲之一振。去他妹的,這個粗魯的男人跟自己沒關係,不要亂想了,既令吾頂着個“漢使夫人”謊架子,吾便要當得堂堂正正,氣死汝活該!她默默安慰着自己,生生把眼圈裡的淚給擠了回去。
廣德與班超同案,王妃與紀蒿同案,秅娃兒則坐在紀蒿的旁邊,同受衆官和于闐軍衆將慶賀。彷彿理所當然一般,紀蒿認認真真地當起了漢使夫人。尤其是陳隱,生怕他家女主人被人看輕,不論國王如何請,他都抱着劍如一堵山巒一樣恭立於紀蒿身後。只到紀蒿說了句什麼,他才躬身施禮後至堂下案後進食。
由於剛抄了呈侯府,這場接風宴便彷彿是專爲慶賀“漢使夫人”重生。堂下胡姬們獻舞之時,紀蒿與南耶已成了好姊妹,相談甚歡,讓氣氛變得輕鬆、和諧,展現出了別具一格的外交天賦。
酒過三巡,紀蒿突然拍拍手,歌舞停止,衆人一起望着“漢使夫人”,班超和淳于薊則提心吊膽,不知她又要搞什麼鬼!
卻見紀蒿看也不看班超一眼,落落大方地道,“今日在呈侯府所見,可謂觸目驚心,奴婢兩千人,受酷刑者十有三四,斷手腳、挖眼球、刖鼻耳,何其慘哉。民乃國之基,請問國中衆貴人,于闐人何故自掘根基?”
喜氣洋洋的大宴頓時風雨突變,衆貴族面面相覷!
輔國侯瞿羅渥站起,對着廳堂外拍拍手,兩個士卒領着三男兩女五名奴隸走了進來,到堂中低首站定,並一一跪下行叩禮。衆人看得分明,三名男奴隸,一人斷左手,一人斷左腳,一人被劓鼻。兩名女奴隸均十六七歲,一人失去左眼,一人被動物撕破左臉,傷疤驚心動魄,令人不忍卒睹!
廳堂內鴉雀無聲,瞿羅渥又一擺頭,士卒們將奴隸們帶了下去。
見漢使夫人抓住這樣小事不放,于闐國衆貴族和衆官都感到茫然不解,廳堂內氣氛令人窒息、尷尬。在他們眼中奴隸不是人,如牛、馬、羊一樣是他們的私有財產。莊園內設私刑處置私有財產,祖宗陳制,天下一理。對犯了錯的奴隸私刑處置、甚至處死都天經地義,禮法使然,何錯之有?!
班超與淳于薊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是一樣的表情——驚愕!
紀蒿突然來這麼一手,未與班超、淳于薊透露一丁點。剛從呈府歸來時,她興奮得蹦蹦跳跳,光着腳在虞公殿三樓哼着小曲來回走動,秅娃兒則一步不離地跟着她,象二隻快樂的小鳥。怪不得這麼高興,原來是自做主張,以“漢使夫人”身份要給於闐貴族立新規矩!
這是要母儀西域諸國的節奏,難道真想弄假成真?班超心裡惱怒、惶恐,可也只能靜觀事態發展,臉色越來越黑幾乎怒形於色!
堂上氣氛漸漸不妙,果然如班超、淳于薊擔憂的那樣,衆貴族竊竊私語,頻頻搖頭。雖然墨玉河畔的刑場上呈於霸一族五百餘人剛剛伏誅,空氣中似乎仍飄着濃濃的血腥味兒,但貴族便有貴族的風骨,重壓之下還是有人站了出來,廳堂內氣氛頓時繃緊了!
這是一個身高七尺、頭戴胡公帽、身穿灰色緞袍、扎着鎦金腰帶、腰懸彎刀、年約四十餘歲的男子,他氣宇軒昂,嗓音洪亮,不怒而威。先捋一下滿腮蜷曲的鬍鬚,然後抱拳看着紀蒿朗聲道,“稟報夫人,小侯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夫人小心——”紀蒿自然不認識此人,王妃南耶附耳小聲提醒道,“此乃于闐國功臣,擊莎車侯、都尉張成菩大人也!”
南耶的意思分明是提醒紀蒿,這不是一般的貴族,這是個狠主兒、大人物。原來這是地位尊崇的前于闐國大將,其地位僅次於前大將軍呈於霸,相當於國兵副統帥。紀蒿面帶微笑,向張成菩頷首道,“大人有話盡講無妨!”
張成菩道,“夫人,于闐國上歸大漢,下屬大王與貴族,于闐非奴僕之於闐。自古尊卑天定,奴僕生來命賤,與牛馬駝羊何異?對奴僕便當嚴厲管教,犯法便當受刑,此天經地義,何錯之有呀?試想,若國無綱常,失尊卑貴賤之序,奴僕與貴族同,豈不要天下大亂,于闐國還何以爲國耶?”
自前漢以來,西域貴族以習中原黃老、儒學爲榮,儒、道理念深入人心。張成菩說完,衆貴族頻頻點頭,堂上似有一面倒之勢。可他們忘了,“漢使夫人”可是漢儒弟子,一葉之見如何能難之!
國王廣德悄悄看一眼班超和淳于薊,見兩人都黑着臉一言不發,便惱怒地看了一眼張成菩。怕漢使夫人難堪,他剛要說話,卻聽紀蒿輕言細語地道,“大人所言國需固守‘尊卑貴賤之序’,自然不錯。昔管子倡‘禮義廉恥’,國之四維,故有齊國之興。于闐國乃四戰之地,南、西、北三面危機,僅有‘禮’來馴服奴婢,便能富國強兵麼?”
紀蒿頓了一下,見衆貴族表情漠然,張成菩白鬚顫動了幾下卻未接話,她便接着既似是對張成菩、更似對於闐國君臣說道:
“有義則可有公正,有廉纔會有高潔,知恥纔不敢妄爲。倡‘四維’還得明律令,昔子夏授李悝、吳起以‘禮’,更傳與時俱進入世之政,故有魏興。商公變法,纔有秦興而橫掃六合一統天下。私刑猖獗,貴族以私刑代國刑,無義無廉更無恥,是于闐之害也。昔光武大帝廢奴婢刑徒,始有大漢中興。今于闐國立於四戰之地,貴族難道不應知廉恥而廢私刑,重聚國民之力麼?”
到底是廣陵漢儒劉伶之的弟子,紀蒿一番話擲地有聲,她說完,衆貴族面面相覷,堂內一時靜寂無聲。自前漢時起,漢儀禮樂成爲西域各國最高大上的時尚,貴族無不以習漢儀禮樂儒學爲榮,被當成化內化外的標誌。但比起紀蒿來,他們似還差了點水準,瞬間便落了下風。
國王廣德是主人,此時只好站起來打破尷尬。他向班超、淳于薊、紀蒿一抱拳,才說道,“本王之前並不知國中有如此慘烈之事,謝漢使與夫人提醒。民乃國之本,律乃國之大事,無民何有于闐,無刑何有規矩?罪在本王,不在衆官、貴族。自即日起,于闐國廢除私刑,凡吏民有過,均應舉官處置,不得私相處罰!本令自餉午之後起,即頒行全國各州各城,不得有誤!”
宰相私來比、蘇榆勒同時抱拳叩首道,“下官遵令!”言畢,兩位國相便起身返宮,力爭餉飯後,便將國王敕令頒佈全國!
國王敕令並未追究過往,衆官神色恢復如常,大宴繼續進行。紀蒿看到班超、淳于薊都黑着臉,便知道自己再一次先斬後奏一定又惹惱了他們。但她也在心裡發着狠,汝惱便惱吧,很快汝便會知道吾這一着多有用!
南耶沒顧得上觀察他們三人之間的目光交流,她此刻更高興,端爵站起道,“恭敬大使和夫人,恭敬漢使團衆將。妾飲完此杯,將親爲大使和夫人獻舞!”
班超收降莎車,仍讓她的弟弟齊黎做國王,漵勒耶氏仍是莎車王室。一場她不願意看到的刀兵血光之災,被漢使團輕易化解了。石亀當年打下於闐,曾將身爲王妃的她逼得差點自殺,好不容易纔保住清白。可漢使團下於闐後,國王與貴族活得更體面、更有尊嚴。她心裡高興,敬了酒,便親自下場,帶着王宮胡伎們舞了一現豔光四射的迴旋舞!
場上美輪美奐,班超和淳于薊被舞伎們旋得頭暈。他又想起在雒陽時,魚邸內的胡姬們那美豔絕倫的歌舞。這王妃南耶與小魚兒、曼陀葉姊妹,不管是美色還是風情,都有得一拚,都是胡姬中的人尖兒。
大宴從午至晚,一直持續到夜深,宴畢回到三樓,本想警告她不準再擅自行事,可紀蒿拉着秅娃兒已經早早躲進室內,並緊緊地關上門,怒不可遏的班超連敲了三遍才敲開門,冷冷道,“出來!”
紀蒿戰戰兢兢地跟到堂內,秅娃兒不放心,一邊揉着睡眼一邊一步不離紀蒿。班超先擺手令貼牆邊躬身低首站着的四名侍婢退下,然後看着低眉斂首的紀蒿嚴厲斥責道,“給吾站直了別裝可憐!呈侯剛剛伏誅,今日大宴本就詭異,汝是要讓國王與本使跟于闐國衆貴族爲敵麼?”
“大使——”紀蒿沒有退讓,而是扭頭望着堂中間大沙盤上西域錦繡河山,嘴中輕聲曼語地道,“今日借斬呈侯說此事正逢其時,否則殺呈侯便與于闐吏民無關。呈侯覆滅于闐國即廢奴婢私刑,天下奴隸、徒附會感恩大使、感恩大漢……”
“這些道理吾豈能不曉?汝的苦心吾也懂!”
班超聲音越來越高,紀蒿說的分明有理,他不想與她糾纏對與不對,而是曉以大義,“所謂時也運也,良政也得有吉時,再好的美味也得一口一口進食。國事非兒戲,需萬分謹慎妥帖籌劃三思後行,豈能任性而爲?汝既頂着‘夫人’頭銜,所言所行便事關使團事關大漢,便不能自行其事!今日事吾不再追究,然下不違例,再敢不奏而行,別忘了漢律不容情!”
“哦,吾知道了……”紀蒿未給他借題發揮的機會,答應一聲帶着秅娃兒趕緊逃回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