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使團下南道諸國後,治安迅速穩定,社會一下子安定下來,南道各國、疏勒國內的各城池,也迅速成爲商道貿易中轉站。蔥嶺以西各國商賈,紛紛通過罽賓國、蒲犁國,將貨物運至疏勒各城或南道各國,再與來自大漢、鄯善、于闐等國的商賈易貨貿易。
來自大漢的絲、綢、綾、緞、絹等絲織品,鐵器、漆器、瓷器和茶葉等,數量衆多。蔥嶺以西各國的毛皮、汗血馬等良馬、木器、金銀器,以及玉石、青金石、水晶等材質的手工藝品,各種植物果脯等,全都彙集到這裡,在胡市上進行易貨貿易或沽價交易。
但來自蔥嶺以西各國的商賈,最搶手的貨物卻是胡姬和男僕,楨中城更是商道上最重要的人口貿易中心。到摸嶺看女人,是各國貴族都要做的幸事。楨中城每個胡市上都有專門的人市,各國商賈在這裡挑選、搶沽妙齡胡姬和崑崙奴(注:印度男僕,漢唐時主要商品)。
想到去年秋季,自已也象這些女奴一樣,身無寸縷,任憑這些色迷迷的商賈、貴族們上下其手,強烈的屈辱感令紀蒿陣陣顫抖!
“吾也曾爲奴隸,夫人既痛恨人市,何不關之?”一直陪護在身邊的旋耶扎羅不解,便斗膽進言道。紀蒿聞言一言未發,如果按照她的好惡,她會毫不猶豫禁止奴隸買賣。可她是“漢使夫人”,不管是中原還是西域,奴隸買賣合法,她心裡再痛恨,又有什麼理由斷了商賈財路?
當時市面上流行的貨幣也五花八門,既有金銀,也有安息帝國的四德拉克馬金幣銀幣,月氏金銀幣,于闐馬錢,龜茲銅錢,但更多的是大漢的五銖錢。而疏勒國沒有自己的貨幣,當時主要流通月氏國金銀幣和于闐國馬錢。漢使團下疏勒後,大漢五銖錢很快便在以疏勒國爲中心的蔥嶺下各國流通起來。
紀蒿跟漢大儒劉伶之習經多年,對大漢貢納商貿那一套稍有了解。此次她抓住機會,深入市井、商道與商隊之間,看的越多,她越是憂慮繁榮背後的一地亂相。
當時西域各國並無統一的關稅管制制度(注:即關禁),各國各自爲政,各地方貴族、大人自搞一套,關隘、關卡當道,配備司關或關吏,私自收稅。各國均有憑“符傳”(注:即通關文牒)、關照(注:類似於今護照)、過所出入關卡制度,沒有符傳等憑證出入關卡的商賈常常被沒收貨物,懲罰相當嚴厲。
但即便如此,由於大駝隊一般在各國都有內應,什麼手續也沒有的商隊,用今天的話來說便是走私的,則十分猖獗!
各地的關稅稅率也五花八門,各自爲政。
當時西域一般進出關稅稅率約爲一成(注:即10%),但有的城邦國雁過拔毛,稅率高達二至五成(注:即20%-50%)。由於沿途各國竟相收稅,層層盤剝,分別徵稅,相當於多重關稅稅率。同一商品經過西域各國至至河西,累進稅率平均高達十之有七(注:即70%)。
除此之外,各城池的胡市中的市租,更是五花八門。稍微正規一點的市井,市租以買賣成交額爲計租依據,市租率約爲“百成有二”(注:即2%)。但由於各地軍閥、貴族、大人巧取豪奪,市租成爲盤剝商賈的一個重要手段。
而且沿途沙匪、山匪劫掠,各地市井無賴盤剝,也讓商賈聞風喪膽。
紀蒿早在於闐時,便重拳整治了曾爲禍西城大市的市霸無賴,並責令西夜國王薩莫克、王妃昆蘭剿滅了百餘崑崙山匪。現在她一直在思考如何促進商道貿易,此時在這座小城呆的幾天時間,所見所聞讓她越發焦心如焚。班超聽說紀蒿駐在楨中城便故意不動了,原以爲她動心機與他慪氣呢,其實正是這趟考察,令紀蒿對如何繁盛商道,已經有了一套完整的想法!
班超自然沒有紀蒿那麼“小心眼”,他聞紀蒿率領衆姬到了楨中城,便率領漢使團匆匆趕到楨中城相會。
楨中城很小,王宮也很小,也就相當於于闐國漢苑內的一座小院而已。城內除王宮、兵營和一座寺院,便只有幾十戶民居,都是國中貴族。因此,紀蒿在楨中時是在城南的一片叫摸嶺的濃蔭覆蓋的香柳林之內紮營居住。
摸嶺上駐有一個小部族,只有二十多戶,六七十口人。老酋長叫呈唯,年已花甲。部族真正管事的是一個年約四十的粗壯大漢,名叫呈匉,也是楨中國的百騎長。其妻叫吐鸕,三十七八歲,看起來卻只有二十出頭。紀蒿紮營在摸嶺後,呈匉帶着村中的二十四名國兵日夜護衛,而其妻吐鸕則帶着村中婦人將一日三餐全給包了。
香柳其實就是沙棗樹,又叫桂香柳、銀柳。它沒有威武的英姿,不象雪嶺雲杉那樣亭亭玉立,渾身還長滿刺,更談不上婀娜玲瓏,可它卻在戈壁、荒漠、綠洲上生長得蓬蓬勃勃、鬱鬱蔥蔥。它憨態可掬,從不與百花爭春,卻堅守自己的貞操,秀麗淡黃的花蕾吐露着濃郁芬芳,惹人愛憐令人敬仰!
紀蒿對摸嶺大有好感,不僅是因爲這裡香柳成林,還因爲這是個很怪的村子,家家戶戶都是生女孩的多。在崑崙山北麓各國中,惟有這個摸嶺,女人也象戈壁荒漠中的沙棗花兒一樣芬芳醉人。她們身材亭亭玉立,皮膚白晰細膩,吹彈即破。摸嶺出美女,聞名西域南道各國。
據說此地名的由來,便是因爲這裡的女人身材太過火辣,男人忍不住總是會偷偷揩油。因此,摸嶺的女人被豪強搶劫、被商賈綁架的最多。
呈匉、吐鸕夫婦只有兩個女兒,姊姊呈矜十七歲,溫婉嫺靜,妹妹呈艮十五歲,卻生性好動,精靈古怪,姊妹二人更是豔冠羣芳之首。母女三人站在一起,就象三朵嬌滴滴、黃妍妍的沙棗花兒,惹人憐愛,令紀蒿對這個小部族好感倍增。
班超率領漢使團到來,自然也只能駐在摸嶺。分別這麼長時間,于闐國的胡姬們與自己的男人小別相會,夜晚來臨,景象自然十分溫馨、香豔,自不用說。但班超和紀蒿相見卻十分尷尬,了無趣味。
班超和寒菸到來時,紀蒿站在門前迎候,遠遠看見寒菸英姿颯爽的身姿,她便已經淚流滿面。
她們未理會班超與衆將,寒菸旋身下馬即撲上來與紀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抱頭痛哭。國破家亡,生死離散,現在一族人就剩下姊妹二人,幼年時即顛沛流離,倉皇逃命,藏匿在異國他鄉,此時多少話語多少辛酸都在心中,此時都化成無盡的淚水和悲痛!
她們旁若無人,攜手進入大帳,哭一陣便訴說一頓各自這十幾年的遭遇,說到傷心處便再哭。班超和胡焰等衆將也讓她們哭得鼻子酸酸的,尤其是班超,想想她們悽慘的身世,便下定決心要好好地關愛她們。
寒菸很懂事,與紀蒿相見畢,便到另帳淨臉,衆將也都避入帳外。此時帳內只有紀蒿與秅娃兒,紀蒿這才顧得上對班超深深萬福,嘴中道,“奴奴進見漢使!”秅娃兒則行小女見阿翁稽首大禮。
班超在案後坐定,口中道,“汝亦坐下,于闐戰後春荒如何?”他此時最想說的其實不是這個,但面對紀蒿時脫口還是說的正事。
紀蒿愣了一下,此時秅娃兒靜靜地坐在一邊。紀蒿分明看到班超眼中一絲柔情一閃即逝,目光中似乎還有那麼點不甘的成分,張嘴便說起公事,這讓她心裡有點惱,更有點失落。
但僅僅是一瞬間,她便努力讓自己平靜地在側案後坐下,“哦,于闐戰時雖受損甚巨,然藏慄與牛羊損失不大,今春不會出現春寒……”接着,她便滔滔不絕地稟報這一趟出使情況。於是,這小別新會便毫無情趣,兩人都端着,成了公事公辦。
“沒勁——”秅娃兒坐在席上,本來她豎着耳朵準備聽點有料的呢,結果見二人一本正經地談開正事,便倍感失望。
紀蒿給了她一個爆慄,“小死孩子,什麼有勁?”
恰好此時州長虺吾率貴族們來迎接漢使,來楨中城的可是漢大使和夫人以及丹蝶公主,因此接下來的禮節性活動捧場自然很大。接見完畢,班超又帶着紀蒿、寒菸及衆將禮節性地進宮赴宴。
宴畢返回營地,寒菸落落大方地面向紀蒿跪下,行兒女叩拜長輩大禮,嘴裡說道,“小女丹蝶,叩見漢使夫人!”
姊妹二人年齡相仿,幼年陡遭變故十餘年間生死茫茫,再聚首時她們都已經成了成熟的婦人,漢使團的大員,可現在卻一個成了“夫人”,另一個成了小女,這讓班超脖子又隱隱開始發熱。
二女不理會衆人,紀蒿忍不住取笑了一聲,“阿妹禮重了,汝是公主,主臣名分天註定,吾該給阿妹叩頭耶?”
寒菸卻道,“姊姊亂說,汝是漢使夫人,漢使既爲吾阿翁,天底下那有阿母給小女叩頭之理?”
“阿翁?”紀蒿故意道,“汝可是疏勒王族苗裔,這黑臉男人如何成了汝阿翁?”寒菸便將在雒陽的過往又一一述說了一遍,而紀蒿也將自己流落到拘愚置的經歷一一述說了一遍。
其實這些事她們早就互相知曉,現在說到傷心處,二女又摟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花容失色。
剛纔紀蒿與寒菸甫相見時哭得一塌糊塗,當時年幼的秅娃兒想起自己一族的悲慘遭遇,也感同身受,哭得昏天黑地。此時坐在一邊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最後看看班超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嘆息一聲。
可總不能就這麼一直哭下去,班超實在忍不住,便笑道,“喂喂,帳中仍有許多人哪……一會姊妹,一會母女,輩分完全亂了……”
紀蒿看了班超一眼流着淚委屈地叱道,“罷了吧,吾命沒汝夫人好,汝明知吾這個‘漢使夫人’不過是自封的,未嘗有實也,又能亂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