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固、耿忠、衆將校受到的震撼難以形容。班超從太華山帶出的三百二十名精卒,是別部的筋骨,是漢軍的火種,一戰而十去六七。可正是因爲有了他們,纔在短短几個月內,將這千七百無法無天的刑卒凝聚成了令敵膽寒的血腥騎隊!
淳于薊稟報完畢,便再行軍禮,然後策馬返回隊列,從掌旗兵手裡接過班超的戰旗,戰騎位於班超的赤蕭後,隊列之首。而班超的赤蕭馬,雖然鞍上無人,卻依然昂首挺胸,站在第一名。而馬上鞍前卻分明蹲坐着一隻體形碩大、威猛無比、精神抖擻的黑色大胡犬,且神態莊嚴,接受檢閱!
淳于薊佇馬在赤蕭之後,左手高高地舉着班超的戰旗。他的鞍前,同樣蹲坐着一條黑色的大胡犬,十分搶眼、拉風。竇固和耿忠策馬從隊列前馳過,在衆將的驚歎聲中,別部隆隆的戰鼓聲響起,千二百刑卒與六百弩兵一齊執矛大呼道,“願隨都尉,北擊單于!”“漢軍天威,所向無敵!”
別部除淳于薊、胡焰、蒙榆、肖初月、周令、班秉、班騶外,從三軍軍侯至普通刑卒,幾乎人人帶傷。有人吊着胳膊,有人頭上纏着氈巾,上面還滲着鮮血。絕大多數人甲服下的襦衣上分明裹着染血的白麻布,那是勁弩射出的利箭被魚鱗甲阻擋後,仍帶着強大的衝擊和殺傷力傷及皮膚留下的戰傷。
雖然戰傷累累,可全軍卻精神抖擻,其勢如虹,勇不可擋!
衆將校看得分明,假如此時班超醒來,他帶着這一羣傷痕累累的猛虎,一樣會義無反顧地與呼衍王千軍萬馬拚命。而即便班超仍在昏睡,只要“班”字大旗飄揚在軍中、在刑卒們心頭,這支軍隊的魂魄便在,一樣一往無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兵者,勢也!”看着眼前這支鐵血雄師,不禁想起栽培班超數十年的竇融老大人與河西軍戰神左車將軍,老將軍竇固不禁感慨萬分。
檢閱畢,竇固便帶着一衆將校,一齊急匆匆趕到班超的大帳內探望。淳于薊命軍候們將隊伍帶回大營,便與胡焰、軍候們趕緊陪同都尉探訪班超,同時向竇固稟報了班超以嘴拭毒經過。
原來,咋日晚上,中軍軍侯華塗帶衆刑卒巡視到蒲類海尖山下時,與四名騎馬的牧民相遇。見是巡夜漢軍,牧民便匆匆忙忙急馳而去。見形跡太過可疑,華塗便帶着刑卒們急追。四人隱入西山口前,以弩箭攻擊漢軍,刑卒於僮胳膊中箭。
班超接報後,感覺不同尋常,便迅速派人搜索了西山峽谷,卻一無所獲。當時於僮胳膊已經開始變色,人已經迷離,見是箭毒發作,華塗手持短刀,正要斬下於僮傷臂。但班超制止了華塗,他用短刀將傷口切開,用嘴從傷口內吸出一口口黑血,一直到吮出紅色的鮮血爲止。
於僮也是追殺到三塘驛的三十六將之一,班超救了他一命,也保住了他的胳膊。但班超自己卻因大戰時脣上被弩箭擦傷,而染了毒,便與於僮一起昏睡了過去,這一睡便整整一天一夜仍未醒來。這一幕,當時別部全軍士卒俱感動得淚落,發誓終身相隨班司馬!
此時班超仰面安臥榻上,頭敷毛巾,呼吸平穩,臉色紅潤,嘴脣稍腫,臉上甚至還漾起頑皮的微笑,這讓竇固與耿忠兩人氣不打一處來。兩人都已經看出,班超染毒不多,毒已發掉,此時完全是山一般的疲憊令他大睡不醒。整整兩天一夜,戰不旋踵,又一直居於雁形矟矢陣矛尖位置,即便是鐵打的漢子也分明是累垮了!
探視完班超,竇固這才進入蒲類城王宮,在呼衍王虎皮王坐上安坐下來。
一路勞頓的大軍也進入大營,醫工和蒲類國牧民則在各帳內點起炭火盆,待數千凍傷病卒體溫正常後,便用獸油膏、草藥水熬成糊狀塗抹患處,並用麻巾沾上藥水烤熱後不停按摩患處。雖然全力施救,但最終仍有數百名深度凍傷者終身致殘,有的被凍掉了鼻子、耳朵,有的肢體壞死不得不切除,其狀悽慘。
竇固進入王宮大殿之上,按慣例應該馬上升堂接見蒲類國王霜刺,這可是重大的國事。衆將校均按次序站列帳下,竇固和耿忠卻靜坐着閉目靜思開了。
王宮是建在矮地基上的木質宮殿建築,大殿上下兩層,是蒲類城內最高建築。王宮不遠處,城東側另有一座高層建築,便是同樣木材築成的寺院。王宮後僅有大殿後兩個院子,裡面有正房、廂房若干,極其簡陋(注:兩漢時代蒲類城位於今蘭州灣子,具體地址不詳,待考古發現證實)。
當城內更卒敲了二更時,班超身穿甲服,手持呼衍王黑色大纛,帶着三位軍候和淳于薊、胡焰、蒙榆、肖初月、周令、班騶、班秉、霜刺、吐璺等將,匆匆來到王宮進見主帥。此時的王宮大殿上影影綽綽,除轅門前四名中軍衛卒行持械禮,院內黑乎乎的闃無一人。
班超率領衆將來到大堂前,正覺得靜得有點詭異,突然王宮院內火把一起亮起,鼓樂聲齊鳴,胡茄聲急,二十餘支牛角號一齊嗚嗚吹響。將校們分列兩旁,竇固、耿忠親自出殿迎接,可謂極盡盛隆!
班超受寵若驚,剛謝過兩位都尉和衆將校,渠耆和趙統等衆將校司馬、從事一擁而上,喊着號子將他拋向空中。老將亦有氣盛時,大勝之後,竇固和耿忠笑着看將校們打鬧,這種歡慶勝利的形式,他們早年年輕時就已經領教過不知多少回了!
等到衆將校鬧夠了,衆人這才進入堂內按序站定,竇固夜晚升堂,衆將一一邀功,長史黃沾則親自一一錄得衆將功勞,待班師後由朝廷封賞。班超簡要稟報完戰況後,摘下腰中刀雙手遞與渠耆,“此爲呼衍部王子胥皋佩刀,乃塞北名刀,削鐵如泥,亦出自古樓煩有千年矣,只有校尉佩得!”
“謝仲升賜刀!”渠耆聞言大喜,接過刀連聲致謝班超。只見銀革刀鞘上也鑲七星,極盡奢華。抽出刀,寒光四射,懾人心魄。衆將傳閱一遍,盡皆感嘆、豔慕不已。
邀功只是序曲,接下來這纔開始進入今天的正題。竇固從呼衍王王座上站起身,他看着後排衆人抱拳道,“恭請蒲類國霜刺國王上坐!”
霜刺本與淳于薊、胡焰等人站在後排,班超稟報戰況時,他聽得戰戰兢兢,想到自己當時的動搖、絕望,不禁雙股戰慄。看看衆將沒人注意到他,這才心裡稍安。此時聞言,便出列納頭長拜,行漢人稽首大禮,“小王再拜大漢奉車都尉,南望王師數十年,今將軍擊殺北胡,蒲類人撥雲得見天日,自今日起,舉國誓做漢民,永遠歸附大漢!”
“大王傾盡國力,襄助別部度過暴風雪。又能以五百國兵,衝殺匈奴人,固深敬之!大漢天威浩蕩,今擊匈奴,他日將重建都護,永葆西域萬民世代安居樂業!”
竇固長居河西,精通胡語,聞言走下將座將其扶起,並東向賜坐以尊諸候之禮待之。霜刺戰戰兢兢地落坐,面向竇固抱拳躬身道,“立國完畢,小王當送王子吐璺入雒陽侍君。”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兒,是規矩,竇固自然當即應允,又令道,“本尉令蒲類國據有白山南北,國王當以蒲類城爲國之夏都,以伊吾廬城爲國之冬都,盡領伊吾綠洲和疏榆穀草原各部衆,重建吾大漢蒲類國!”
霜刺抱拳,眼含熱淚,躬身聲音顫抖着道,“小王……遵令……”
站在衆將行列之後的公主金慄、王子吐璺,聞竇固威嚴的將令,便緊緊抱着王妃黑稗,母子三人淚如泉涌。伊蘭受到感染,也緊緊地抱着黑稗,想想自己坎坷的命運,便也鼻子一酸,止不住淚落。
坐在王座上的竇固,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好人做到底,他要樹立蒲類國權威,便再一次起身,面向人羣之後的黑稗母子道,“今日乃蒲類國立國之時,按照漢儀,本尉請霜刺國王妃黑稗攜王子、兩位公主入座!”
“參見大漢奉車都尉竇將軍、騎都尉耿將軍!”
在衆將火辣辣的目光之下,王妃黑稗帶着王子吐璺、公主金慄和鄯善國公主伊蘭,身着盛裝,款款走到堂中,行稽首大禮。
禮畢,長史黃沾請黑稗與霜刺同案坐,王子與兩位公主坐於國王與王妃之後。這尊崇的敬諸侯之禮,令伊蘭感慨萬分。想想自己的王國仍在匈奴人治下,小小的賦監便可對國王、王妃頤指氣使,何其慘淡。不禁鼻子一酸,眼淚又滾落下來。
竇固看着楚楚可憐的伊蘭,於心不忍,便安撫道,“公主既爲漢軍所救,此乃天意。待大軍休整之後,本尉將專門派出人馬,護送公主歸國!”
沒想到,年僅十八歲的伊蘭出言卻讓衆人大驚,她一雙淚眼看着竇固、耿忠,起身深深萬福,並款款說道,“稟報大將軍,小女不想回鄯善,只想跟隨別部將士返回大漢。世做漢民,永不回鄯善,懇求都尉成全!”
“喔?”竇固、耿忠與衆將校都愣了,耿忠脫口道,“世做漢民?鄯善是汝家園,公主何故怕回鄯善國?”
伊蘭依然緩緩說道,“大將軍有所不知,吾乃國王獨女,昔匈奴使者至鄯善,爲逼服鄯善,便提出要吾嫁爲左賢王妃。王父不敢逆匈奴人之意,便推吾入火坑。幸好別部出疏榆谷,吾才重見天日。鄯善人知恩必報,吾命爲別部所救,此或天意如此,此生便永做……漢民!”
竇固聞言,已知這個外表柔弱,其實內心卻十分堅定的小公主肯定是在別部相中什麼人了。早在南山口大戰前,斥侯稟報班超在疏榆谷救了鄯善國公主伊蘭,當時竇固便有送其歸國、並藉機經營鄯善國念頭。此時見伊蘭想居中原爲漢民,便大喜道,“本尉允汝所請,便永世爲漢人罷。然親情難捨,回國看望王父王母,亦是人之常情!”
“謝都尉成全!”伊蘭聰明賜透,竇固的話中意她已經聽明白。她撅着嘴,心裡雖然十二萬分不樂意,但看一眼雖然如祖父一般慈祥、卻又威嚴如山的竇固,還是躬身致謝後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