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啊……”蘇溫耶聲音顫抖着叮囑道。
石頭如火焰般燙人,從骨頭深處迸發出的劇烈疼痛,令淳于薊陣陣哆嗦、猛烈戰慄,幾至暈獗,但他咬着氈神一聲未吭。
軀體的每一處都如火燙一般,似正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火焰象千萬條毒蛇,它們無不入,正在鑽進他的頭顱、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頭每一個關節,全身上下都在痠痛脹痛着、燃燒着!
蘇溫耶與兩個侍婢更是緊張,她們在搶時間,石頭下的肌體寒溼毒入骨髓,她們手握燙人的石頭一點一點地推摩着,淳于薊的皮膚先是由紅變紫,慢慢由紫變黑,接着便點點沁出黑色的血珠……石頭溫度稍低,她們便會再換一塊,她們披散着長髮,揮汗如雨,咬緊牙關推摩着……
渾身就象被剝了一層皮,從頭至腳,所有所有的地方都如火燒着一般,可骨頭裡卻酸、寒、脹痛不堪。戰慄中的淳于薊忍耐到了極限,他不知道蘇溫耶這辦法到底行不行,他堂堂的大漢墨俠,現在已經對自己的身軀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終於,他的神經如決堤般崩潰了,疼痛如鋪天蓋地的潮水奔涌而來,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一名婢女見淳于薊軀體瞬間綿軟,不禁悲泣失聲,“大人,將軍或受不住了……”
蘇溫耶知道此時的淳于薊正經歷着什麼,她淚珠和着汗珠順關秀髮滾滾滑落,卻沒有理會婢女的手軟。
已經是最後一道鬼門關前,她們從藥桶內提起一串串沉重、滾燙的黑色石珠,開始細細地、輕輕地在淳于薊身上撫摩。石珠熱得鑽心,已經昏死過去的淳于薊肌體反射性地痙攣着,石串上面透着苦楝汁一樣的清苦生澀味兒,嗆人刺鼻,令三女都忍不住打着噴嚏……
夜已經深了,她們開始用麻巾沾着酒,將他上上下下擦拭乾淨,然後蓋上厚厚的氈被。一個侍女又端來藥,她們扶起淳于薊的頭,一點一點將藥餵了下去。將淳于薊扶好躺正,蘇溫耶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她身子一歪便蜷曲着睡了過去。
兩個婢女艱難地挪下榻,一人收拾殘局,一人將蘇溫耶罩衫脫下,渾身擦乾,再換上乾淨罩衣,將她扶正睡好,兩人這才歪歪扭扭地相伴退下歇息。
淳于薊到後半夜便醒轉了,骨頭裡暖和和的,感覺輕鬆舒服了許多,令人難忍的那內外劇痛已不翼而飛,渾身無一絲力氣,山一般的疲憊沉沉襲來,令他睡意盎然,不禁默默地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能看清內帳之內,原來已經是第二日的晌午之時。
淳于薊動彈一下便覺得難以置信,疲憊、不適、痠痛已經成了記憶,他感到通體舒暢,頭暈胸悶刺痛之感大爲減輕,不禁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大懶腰,全身上下皮膚上到處都有癢痛感,令他直抽冷氣。但這癢痛,卻隱隱有舒服的感覺,不禁又有意識地亂動了幾下。
自進入崑崙山起,他便一直被疼痛折磨着,可還從未有疼痛能有舒服之感,能讓人如此輕鬆,心裡不禁對這個南山侯又多了一份感激!
擡頭一看,只見蘇溫耶蜷曲成小小的一團,正臥在他左側,兩人蓋着同一條大氈被。淳于薊看着氈被下那山一般的柔潤隆起,血頓時涌上頭顱。他心裡開始天人交戰,左手竟然不知不覺地在氈被下伸了過去,觸手是那如綢緞一般滑膩的股膚,山崗上那纖細的草地,和溫潤的山澗內那令人癡迷的褶瓣!
睡夢中的蘇溫耶分明戰慄了一下,嚇得他颼地抽回手!
但已經累壞了的蘇溫耶並未醒,可畢竟是淳于薊,此時他心裡在反射性地一遍遍地默唸着愛妻薛雲兒的閨名,“雲兒救吾……雲兒救吾……”對萬里之外的薛雲兒的思念,讓他控制住了自己的獸性。他右手在狠狠地懲罰着左手,汝可是墨俠,調戲救命恩人,與委瑣之徒何異?!
可懲罰完,左手卻鬼使神差般地伸到鼻子下,萬分委瑣、貪婪地嗅了嗅!
又過了好一會,蘇溫耶才慢慢醒了過來。她翻身朝上伸了一個慵懶的嫩腰,然後沒有理會淳于薊醒未醒,便起身倉皇逃進帷幔後。不一會兒,侍婢們拿來了淳于薊的襦衣和獸襖,待淳于薊穿衣起來走進前帳,蘇溫耶已經神色如常,正坐在案後等着他晌食。
淳于薊不敢看她的眼睛,兩人尷尬地吃完晌食,蒙榆、周令、樑寶麟、宋騫終於被允許進帳。四獸滿面紅光,已經絲毫看不出胸悶氣促之態。
見淳于薊也面色如常,脖頸皮膚分明是黑色的,四將驚喜之餘,一齊躬身向蘇溫耶行禮,蒙榆道,“大恩不言謝,南山侯救命之恩,吾等定以擊破羊同人、重建蘇毗國來報答!”
蘇溫耶還禮後道,“衆將上山過速,高山氣少,人本就受不了。再加上寒氣浸骨,十分兇險。現在雖袪去寒溼,引回真陽,然今日仍不能上山。急不得啊,人命關天。需再歇一日,定時飲藥,晚上再好睡一宿,明日纔可啓程!”
衆將連連點頭,蘇溫耶又直視着淳于薊的眼睛道,“副使大病初癒,今日可在帳外小走,還不能走遠、受涼,衆將務必切記!”
淳于薊溫順地點頭,趕緊倉促地低下頭,避開那水一般的眸子。
晌食畢,四將陪着淳于薊到各帳內走了一圈,見衆刑卒都未按令呆在帳內歇息,他們集中在一個帳內,兩名婦人不停地給他們續犛牛奶茶,唐芷和蕭亦正在玩着六博,衆人圍着加油助威。見淳于薊進來,刑卒們齊聲歡呼起來,“萬歲”之聲飛出帳外。
只有蕭亦一臉苦相,不滿地揪住唐芷道,“耍賴,這一局吾已得四籌,眼看又能食魚……”(注:六博爲兵棋戲,類似於象相圍棋,流行於戰國、秦漢,玩法有大博小博之分,東漢流行小博)
原來,蕭亦已經輸了三千錢,這一局眼看要贏,恰好淳于薊重生再世,衆卒歡呼之時一片混亂,唐芷趁亂掀翻棋梮(注:即棋盤),蕭亦自然不讓。兩人自然便吵了起來,衆人齊聲譴責唐芷,可唐芷愣是不認帳。
看來蘇溫耶爲迎漢使喚團真是下了功夫,連六博都準備了。淳于薊向周令一擺頭,周令對蕭亦道,“勿嘰嘰喳喳個沒完,剛纔這局是吾等鬧掉的,吾爲汝下幾局還汝可也!”
唐芷是後軍小隊六博高手,連軍侯樑寶麟與宋騫、鄭淇兩個屯長的錢他都敢贏,他自然不怕周令。兩人相對而坐,周令執黑,唐芷執白,每人六塊玉石子。博盤中局分十二道,兩頭當中名爲“水”,各置“魚”一枚。
唐芷先擲煢(注:又叫採,即骰子,爲球形八面體,兩面陰刻篆體文字‘驕’和‘口’,其餘各面分別刻數字一至十六),得三,便移棋三道。周令擲煢得二,便移棋兩道。接下來,雙方攻守進退,互相脅迫,或“驕”(注:即豎起)或“口”(注:即吃棋)。但剛開局不一會兒,周令便先行“驕棋”(注:走完十二道豎起),得已入水牽魚(注:即吃魚)得籌(注:吃一魚得二籌,以得籌多者爲勝)。
第一局,周令或牽或翻,得五籌勝。接下來三局,唐芷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可擲煢看似具有偶然性,在周令手中卻出神入化,擲得的數字總體上總是比唐芷大,四局一過,算一帳,蕭亦輸的三千錢已經找了回來。
原來,老沙匪周令不願娶妻,想女人了便流連於西域各城國的酒肆、歌坊、伎館,錢都花在胡姬們的肚皮上了。常年在歡場打滾,各種賭法都精熟於心。在漢使團中軍,下圍棋他不如班超,但玩六博無人能出其右。
淳于薊帶着衆將在草甸走了一圈,想到即將到來的大戰,衆人一片茫然。樑寶麟則稟報了從女長老於闐味兒很濃的胡語中套出的真情。南山侯蘇溫耶是蘇毗女國女王伏吾吶的親女,是部族的祭師,統領山北各部族近萬人。在前一個草甸內救助衆人的是蘇溫耶的姑姑,也是一個祭師。
樑寶麟還信誓旦旦地道,“長老還言,南山侯有通靈能力……”
果然是巫師!這讓淳于薊想起了另兩個號稱有通靈能力的法師,那便是鄯善國的菩達伐摩和于闐國的嘟哮郅,這讓他瞬間對這個南山侯的好感蕩然無存。但蘇毗國治療高山反應的秘藥,還是讓他大發感慨,“要是馬神仙來了就好了!”
衆將在草甸內歇息一天,雖然還是胸悶頭暈,但精神都慢慢恢復。哺食時,蘇溫耶舉大宴爲淳于薊與衆將接風,還上了酒,則不過是藥酒,且不得多飲。
大宴之後,蘇溫耶又讓淳于薊飲了藥。這一回,她指揮兩個侍女用燒熱的藥酒按摩淳于薊的全身。淳于薊右腋下兩道傷疤錚亮,觸目瘮人,正是這兩處舊傷差點要了他的命。現在,冷毒溼毒已經發出,溫酒似乎喚醒了他靈魂深處的疲憊,竟然悄然大睡了過去。
“嘻嘻,大人快看……”夜深了,忙碌的侍女突然驚喜地叫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