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風向是東北風,暴風雪如奔騰的野馬,自東向西,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掃蕩着河谷。沉睡中的醪醴谷小鎮了無生氣,只有窖醢莊苑和二三裡外的兵營門前的燈籠,在風雪中顫抖着。
約四更天,軍營與糧秣庫同時火起,很快大火便熊熊燃燒起來,士卒都被驚動,人聲迅速鼎沸。五百部族兵人馬亂成一團,到處是驚慌奔跑的人或戰馬。風大雪狂,風助火勢,軍營和糧秣庫、圍欄迅速燒成了大火球,將天映紅。
看着亂竄的部族兵,淳于薊和田慮在亂軍中開始縱兵殺戮,他們帶着前軍小隊在小鎮軍營內大開殺戒。或許這裡的每一位男子手上都沾着蒲犁谷吏民的血,小隊不知道究竟斬殺了多少人,只到軍營內士卒都已驚慌逃散,淳于薊才令收兵。
臨撤出前,窖醢莊苑前中後三座院落和寺院全部一一火起。全都是夯土牆、木頭斗拱屋檐和葦草苫頂茅屋,很快烈火便在狂風中翻騰而上!
約五更天,這十一條白色的身影在小鎮的混亂中順利撤出。他們先是向北,到了山根下又頂着暴風雪向東馳行了約二三裡,這纔回身向西,順河向馳行約三十餘里,到了河北岸邊一個莊苑圍牆外。兩條矯健粗壯的獵犬向他們撲了過來,與刑卒們無聲地打鬧在一起。
狗是靈敏的動物,小姑、寡婦到來,客棧和村落內的狗沒有一條再敢夜晚亂吠。王艾悄然翻上高高的牆頭,正欲跳進院子打開後門,卻見下面幾條黑影主動打開了院門。
淳于薊帶着小隊進入院子,只見那個年愈六旬的老掌櫃與四五名護院都跪在一邊,掌櫃正在用大月氏胡語對王艾表白着,“好漢儘可放心,小民皆本份人不敢惹是非。小店只賺錢,今夜什麼也未看見!”
原來,咋晚商隊風雪夜集體外出,只留兩條大黑犬看家,掌櫃和僕從們便知道客棧住進強人了。他們戰戰兢兢一夜無眠,現在見商隊鏢師們終於都一齊回來了,心裡慶幸人家不是衝着他的客棧來的,同時又感嘆不知道那個部族又倒了八輩子大黴了。
天亮後,雪依然在下着,但暴風肆虐一夜後竟然慢慢弱了。到朝食之前,雪也變成了零星小雪花亂舞,只不過天依然陰着,一隻巨大的雪雕正在雲層間翱翔、盤旋着,併發出急促的嘯叫聲。
那是北風來報信了,淳于薊將其收回。
客棧掌櫃正帶人擡來朝食,見“商賈”淳于薊與“帳頭”田慮二人此時正站在院內天橋上,淳于薊口中發出一聲哨聲,便見一隻巨大的雪雕在盤旋中突然從天而降。掌櫃驚叫一聲剛要往室內逃,卻見大雕已穩穩地站在淳于薊右胳膊上。
老天哪,這雪雕怕有一人高,凶神惡煞,可對淳于薊、田慮竟然如此溫順。
掌櫃與僕婢們驚得目瞪口呆,只見淳于薊從雕腳上取下一個木管,大雕便又扇動巨大的翅膀一躍而下,飛下天橋便與兩隻大黑犬打鬧在一起。
雖然一夜無眠,但刑卒們早已經習慣連續作戰。此時都坐在火炕上,圍着暖手的火盆打個盹兒,等待朝食。淳于薊、田慮帶着二犬和大雕進入室內上坑,掌櫃親自帶着僕婢擡進朝食,淳于薊與田慮都解下護膊放到炕邊,與衆將、小姑寡婦、北風在炕頭上一起圍着三張炕桌進食。
甜肉羹、噴香的胡餅和加了香料、鹹甜可口的醃果脯,衆人已經餓極,自然十分上口。楊軒則從行李中取出三塊冰凍野羊肉,供着小姑、寡婦和北風。
老掌櫃親自在一邊侍候,見淳于薊、田慮解下的護膊花團錦簇,便拿起看了一下,手拈着長鬚嘖嘖稱歎。
原來護膊是用五彩斑斕、形狀精美的漢地織錦縫製,上面的圖案巧奪天工,有牝牡珍禽、茱萸花紋、錯懸雲紋、獨角瑞獸、豹虎猛蟲和奇花異草等,在這些圖案間,還有雄渾剛勁的八個漢隸“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開客棧的見多識廣,他不認識漢隸,但如此精美、價值連城的織錦他可是知道,那可是世間少有的大漢珍稀之物,皇上的賞賜品!
他嘴裡偷偷抽着涼氣,已經大體猜出了這個商隊是什麼來頭,不禁嚇得雙股微微哆嗦。
傳言漢大使班超親自率大軍在雪山剿匪,醪醴谷白稚部族與匪徒是一夥的,這人人皆知,漢大使怎麼可能放過白稚?咋夜備不住就是跟白稚一族算總賬去了,眼前這個從不會笑、滿身殺氣的高大漢人不是漢使班超還能是誰?!
他將兩塊護膊整齊地放好,恭恭敬敬地侍立炕下,頭深深地低着。
淳于薊和田慮眼睛的餘光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他們扭頭看了一眼護膊和掌櫃,見他長鬚在微微顫動着,臉上一臉畏懼,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二人相視一笑,自顧進食。
這兩塊護膊可是大有來頭,彌足珍貴。馴服北風回到蒲犁谷後,爲方便淳于薊和衆將攜帶北風,漢使夫人紀蒿和商尉府府丞蠕蠕在一夜間一針一線縫製了護膊。原來曾想用厚氈縫製,但紀蒿嫌氈普通了些,與淳于薊和漢軍衆將身份不符,於是便臨時決定用“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北胡”織錦縫製,淳于薊和前軍小隊一人一塊,共是十一塊。
這些織錦,都是當年先帝賞賜。當年漢使團離開敦煌郡準備西上于闐國時,奉車都尉竇固專程從雒陽趕來送行,並將皇上賞賜的金銀和縑帛、織錦帶給使團。
朝食後,田慮決定將戰馬、犛牛留在客棧院中,命吳彥、徐乾二刑卒帶着小姑、寡婦二犬留守,看護貨物、戰馬,其餘九人則離開村落,轉身向北,徒步順着一條峽谷向雪山上慢慢攀去。
藉助北風在高空監視,此時的淳于薊、田慮開始追蹤匪酋張望。
幾日後當他們終於登上高山接近雪線時,淳于薊帶着前軍衆將隱藏在一個懸崖頂上的雪洞內整整兩日。這天夜裡,一陣清脆急促的雕鳴聲傳來,夜空中北風正在盤旋報警,指示着方位。淳于薊帶着衆將,聞北風的嘯叫聲,便悄然潛出洞外。
這是一個月色撩人的夜晚,大雪山巔的雪原上,正有幾個黑點在慢慢向南靠近。淳于薊等人瞬間截斷了去路,血戰迅速展開。來人有六七人,被淳于薊截住後,一頓慘烈搏殺,被斬殺三人,其餘人不得已又退回山上。
但來人的後方,一彪人馬約有八九人,已經截住了他們退向雪線以上的歸路。
於是,又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慘烈搏殺,他們只剩下兩個人,便在走投無路之下,一頭撲向東側的萬丈冰川之下。山上人果然厲害,雖然戰死三人,到底堵住了敵退路。且在二匪撲下冰川的瞬間,竟然還能射出一弩,擊中了其中一人!
中弩的慣匪慘叫着墜落萬丈深崖,甘英與劉奕仁迎上上方的小隊,原來正是權耜。他們九個人堵張望四人,竟然在激烈的死戰中,被人家斬殺三人。衆人追至冰川邊,只見冰崖下一片黑暗,寒風凜烈,深不可測。
很難想象,墜落冰川深淵,這二匪還能活命。但北風卻從高空盤旋而下,飛到冰川峽谷頂端,在峽谷上空喘急的寒風氣流中來來回回飛了幾圈,嘴中在咕咕咕地發出一陣陣喘急的警報聲!
淳于薊卻收回了北風,並下令罷兵!
山巔暴寒氣少,一場大戰後,所有人都氣悶疲憊,雙腿如鉛。權耜先是見了淳于薊、田慮,這才與衆將一起刨開深深的雪坑,掩埋了陣亡的三名士卒。衆人一起進入雪洞內暫息,點起篝火,躲避如刀的寒風,烤食帶來的肉脯恢復體力。
權耜稟報了追蹤張望、及遭遇大雪崩的詳情。
原來,權耜率獵豹營追蹤張望,在雪線之上最後一個秘巢,將張望給死死地困在巢穴內。他迅速派人通知護商營屯長五騫,並通過北風將淳于薊召喚到山上。可未等五騫的人馬趕到,便突然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大雪崩,整座大雪峰似乎都傾覆下來。
當“隆隆”聲隱隱響起之時,敵對雙方已經無法再交戰,雙方各自逃命。張望率麾下衆死士不顧一切地衝出巢穴,而權耜則率獵豹營迅速向對面一段冰崖上狂奔,並登上冰崖,終於僥倖逃得一死。但無窮無盡的積雪從天而降,滾滾墜落,瞬間便將雙方未及跑出的人深深地掩埋,並永遠留在大雪山上。
權耜在撤離前曾看到有人的身影從雪洞內瘋狂奔出,但等雪崩過後,原來的冰雪峽谷已經變成一座雪峰,張望及死士們或已經被雪埋掉,或不知去向。
獵豹營五十卒只有八人僥倖爬上冰崖,其餘人全部葬身在大雪崩中。
張望雖已經不知去向,但權耜判斷憑張望的機敏老練雪崩埋不了他。只不過他縱使能死裡逃生,也已經窮途末路,想逃過漢軍圍剿並東山再起,只有逃向醪醴谷小鎮與白稚合兵一處這一條路。
於是,權耜顧不上悲痛,他一刻也不敢耽擱,便率領這八名倖存者一路向南方的雪線下追蹤下來,不想恰好與淳于薊夾擊了這個匪酋。
獵豹營付出的慘重代價,令淳于薊、田慮傷心不已!
這些獵豹營士卒經過此次剿匪,都將是漢軍的好苗子啊,可出征時整整五十卒現在只剩下五人。而這個魚國人權耜,竟然能憑最後這數卒,將悍匪張望逼向絕境,讓淳于薊與衆將刮目相看,漢使團是再得一員大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