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亦等人想去獵羊,這時恰好三頭狼在追逐兩隻小的岩羊,只見岩羊奔至草甸邊彈跳而起,竟然一下躍上了一塊約一丈多高的大岩石上,瞬間沒了蹤影。等狼羣怏怏地返回草甸中,岩羊竟然又跳下草甸,開始慢悠悠地進食。
這一幕,讓蕭亦、馮蓁等人驚異不止。只一會功夫,幾個刑卒便獵了二十幾頭肥羊,有岩羊、山羊,還有一隻狼。濡洄加見他們射殺一隻狼,趕緊制止,“這個草甸這麼大,僅有兩頭熊,五隻狼,沒有雪豹。可羊羣這麼多,狼死光了,羊會多,草吃光了,便會找別的草甸,一些羊便會餓死……”
他的奇妙的理論,讓馮蓁等人莫名其妙,但見他說的認真,便停止打獵。
這裡有十幾戶牧民,是一個很小的部落。晚上漢使團衆人晃晃悠悠、暈暈乎乎地進食鮮美的烤羊肉,好客的男女牧民送來了奶酪、奶酒、奶茶,但卻沒有哪個女牧民來撩撥或拉刑卒、國兵們進氈房。
哺食時淳于薊、蒙榆未出現在衆人面前,所有刑卒都覺得不妙,濡洄加的心更是嘣嘣地跳將起來。漢使團經過艱苦征戰,已經成了鐵一樣的兄弟集體。都是上刀山下火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生死兄弟啊,樑寶麟說服蒙榆、周令,蒙榆最終決定將面臨的嚴峻形勢告訴大家。
衆刑卒們面色慘白,他們瞬間感覺天塌了下來!
從在涼州大營練兵後進入西域開始,他們已經習慣了在班超、淳于薊指揮下,克服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不斷從勝利走向勝利。不管遇到什麼樣的險惡的大戰,所有人堅信只要跟着他們兩個強人,便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現在率領他們上崑崙的副使倒下了,他們黯然緊張,不知道下面迎接他們的將會是什麼!
濡洄加更是面色慘白,他知道自己禍闖大了,他更沒想到猶如戰神般強悍的副使淳于薊竟然因受過傷而先倒下了。身爲高山部族人,他自然知道生死攸關,猶豫再三、還是戰戰兢兢地道,“將軍,如送下山怕副使捱不到山下……往前走,再有一天或能到南山侯迎候使團處,南山侯是巫師,素通醫理,副使便有救了……”
宋騫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這個右千騎侯不是好人。但他並未想明白,便一腳將濡洄加踹翻,“高山這般寒冷,吾等不停地走都快凍僵……如果擡副使走一天,副使能抗過去麼……”
二人的對話令蒙榆、樑寶麟、周令和衆卒們愁上心頭!
蒙榆正一籌莫展之時,沒想到漢使團出現的狀況已經驚動了小部族。
部族的幾個婦人主動來到營地,後面是四個牧民擡着的擔架,上面坐着一個面如枯蒿、佈滿溝壑、眼窩凹陷、頭裹厚厚氈巾的老婦人。國兵們見到老婦人便一一叩首,婦人們則分開衆刑卒,掀起厚厚的帳門,擔架直接擡進淳于薊的大帳之內,將老人小心地放到淳于薊身邊。
周令本想擋住老人,卻見身爲右千騎侯的濡洄加見到老人竟然哆哆嗦嗦地跪下叩首,嘴裡慌張地說道,“罪臣……臣濡洄加叩見王姑……”
年事已高、已經不能行走的老嫗雙目眼球上遮擋着白色的雲翳,已經近乎失明。她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撫摸着淳于薊的臉龐,嗓子眼裡竟然心疼得還嗚嗚地哭出了聲來。
只見老人一直撫摸着淳于薊的臉龐、脖子、耳朵,雙趴到淳于薊胸膛上側耳仔細地聽了一會,然後擡起頭從懷中重重疊疊的獸襖下顫顫巍巍地拿出來一個黑色的小銅罐,兩個婦女將淳于薊扶起撬開烏黑的嘴脣,老人昂着頭,摸索着撮開尖蓋,將罐中液體一滴不漏地、一點一點地灌進淳于薊口中。
大帳內飄起誘人的藥香味兒,灌完了,老人又小心翼翼地塞好罐蓋,才睜開昏花的老眼費力地睃了一遍蒙榆、周令與樑寶麟等將,然後對着蒙榆道,“將軍勿憂,小巫心裡有數了。副使雖受過傷,幸得體魄強悍,又擅吐納,如是凡人怕早已不救……”
蒙榆聞有救,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老人枯蒿一般的左手道,“使團不能沒有副使,蘇毗國還等待副使去解除危厄,懇請老人家相救,末將當感激不盡哪!”
“南山侯到底有先見之明,令吾至半山養病——”老巫師嘆道,“將軍請放心,副使胸無水嘨之音,咽無赤誕痰沫,只因上山過速,胸悶氣短,引起胸傷復發。觀將軍麾下衆將,均體魄強悍、天下人傑。然上崑崙不能過速啊,需在此歇息一日兩晚,用藥、**心調理後,副使與衆將病症自然會輕許多!”
“可山上情勢甚急,吾等不敢延捱行程……”蒙榆爲難地道。
“將軍,此事急不得啊——”老巫師卻道,“吾侄南山侯已安排妥當,將軍再至南山侯行轅歇息一日兩夜,用藥調理,用火石去寒,用食固本,將軍與衆將便能習慣山上高寒,才能征戰殺敵!”
蒙榆心裡還不踏實,老成持重的樑寶麟已經將一切都看明白了。這個濡洄加或許是過於擔憂蘇毗國安危,只想讓副使與衆將盡快上山,故而差點令使團陷入絕境。而南山侯分明早有先見之明,早早便派人前出設營等候,是救了副使一命哪。因此,他與蒙榆、周令合計後便令衆卒在這個小營地暫歇一日。
這一晚,老巫師坐陣自己帳內,定時給淳于薊喂藥。夜裡二更時,淳于薊悠悠醒來,老人又指揮婦人餵食膾成細片兒的鮮嫩炙羊羔肉和紅花燴肉羹。淳于薊感覺胸痛大幅減輕,但頭仍暈眩難耐,便又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漢使團衆將也一樣,他們被衆婦一一安置到溫暖的氈帳內。可沒有人有心情兒女情長,就是好淫的周令憂慮淳于薊安危,那裡還會碰女人。一夜無話,第二天晨起來,衆人驚訝地發現,歇息一夜症狀頓減。而且淳于薊也起來了,嘴脣也稍有血色,人也精神了許多,能在帳內外簡單活動一下。
“副使——”衆將看到淳于薊無不欣喜萬分,蒙榆這個鐵塔一般的漢子,竟然高興得“嗚嗚”地啜泣出聲,淚如泉涌。只有濡洄加遠遠地躲着,神情落寞,張皇如末日。
第三天早晨,衆人症狀漸已消除,連淳于薊都感覺自己能走了。朝食後,小部族派出幾名男女牧民騎着犛牛帶路,淳于薊告別老巫師率隊啓程。
從這個草甸出發進山,他們先是順着較爲狹窄的河谷上行。兩側高山聳立,湍急的河水似乎正緊貼着右側山體咆哮而下,便被極度的寒冷迅速凍住,河岸上堆滿了山洪推下來的卵石。
南山侯派來的牧民在前方帶路,濡洄加已經失去了指揮權,只能怏怏不樂地跟着走。隊伍行進的速度並不快。每天太陽隱入山後之前便早早宿營,牧民們會將銅罐中的藥燒熱,逼衆將飲藥後再食專門爲他們製作的藥食,最後早早令他們歇息。
寒風如刀,暴風雪時常光顧,天地連天一片,他們便在這冰雪世界中走啊走啊,整整三天,穿越積雪覆蓋的河灘澗道和一個又一個山高草甸,終於在一個河谷的盡頭,見到了一塊跌宕起伏的丘陵小盆地,原來是一塊更大的高山綠洲草甸(注:即今曲谷達克)。而發源於南部雪山的一道道冰川,順山谷而下與山丘相壤。
牧民們欣喜地通報,南山侯的行轅到了,使團將在這裡再歇息一天兩夜!
但進入這個營地的地形卻有些奇怪。在河谷轉彎處,有一個向西延伸的山谷,深厚的積雪中,十幾個一人多高的天然石柱“一”字形排列,靜靜地聳立在山谷的入口處,每個石柱的上端都放有獸皮和石塊。濡洄加和女國的國兵們走過這裡,都會在石柱頂端放上一塊小石頭。淳于薊和刑卒們也一樣,也都一一走向石柱,虔誠地放上了一個小石塊。
一個個聳立的石柱遍體鱗傷,一塊塊壘起了石頭書寫着歲月的斑駁。每一根石柱和每一塊石頭,似乎在向刑卒們訴說着古道的滄桑和那塵封的夢。
草甸四面環山,是一個相對溫暖的小盆地。或許每到夏季,雪山的融水滋潤着使得貧瘠的山丘附上了一層綠色,成羣的犛牛、羊羣在山坡上悠閒地遊蕩。這裡幾乎不用放牧,因而也看不到牧羊人,人畜千萬年的踩踏已在山坡上留下了深深的溝塹。
藍天、白雲、雪山、雪原、氈房、牛羊、牧人交織成的美麗畫卷,令剛剛經過三天艱難死亡行軍的刑卒們不顧寒冷、放鬆情懷,躺在雪原上享受着寒冷的微風和陽光的沐浴。
營盤早已搭好,強壯的男牧民們已將犛牛、戰馬默默地接了過去,一羣身着盛裝的婦人簇擁着年輕的女酋長走了過來,行稽首大禮畢,“山北各族酋長、蘇毗國南山侯蘇溫耶叩見大漢副使,奴奴已熱好美酒,備好草藥、火石,爲副使與衆將軍接風!”
雖然身穿厚厚的獸皮襖、頭上裹着紅色的氈巾看不出年齡,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蘇毗國的大人物,淳于薊率領蒙榆、周令、樑寶麟、宋騫四人還了禮!
其實,這裡的高度已經接近山巔。雖然走的較慢,身體慢慢適應着,且有老巫師的草藥護佑,但強烈的胸悶氣促、極度寒冷,還是令淳于薊感覺暈眩,腦袋和胸膛爆痛欲裂,耳朵嗡嗡巨響,眼前交替着出現幻覺。
南山侯蘇溫耶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寒喧既畢,便令衆長老分別將衆將與刑卒們一一帶着溫暖的氈帳,她自己則令濡洄加扶淳于薊進入一頂金色的王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