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法師終於說完,班超直視着大法師,連客套都沒有,“鄯善國中事務,當由王廷署理。鄯善國僧人會欲殺菩達伐摩,僧會事漢使團不過問。匈奴人乃虎狼也,與大漢屬國鄯善國勢不兩立。僧侶雖沙門中人,亦國民也,是國民便當守法。既通敵證據確鑿,僧會按律處置便天經地義!”
札禮狸碰了個軟釘子,剛時屋時的那份從容已不翼而飛。他坐在案後一時顯得窘迫,光禿禿的腦門上冒出了一坨坨汗珠兒,遮滿面孔的長鬚顫動着,穿着黃色綢緞僧袍的腰板僵硬地躬着,那遊離不定、略顯倉皇的眸子再不敢看班超的眼睛。愣了一下,才連連頷首道,“僧會定按律處置惡人,以敬效尤,小僧打擾將軍了!”
“班司馬所言有理!”郭恂在院中蹓躂一圈,又舞了一圈劍,此時手中提着劍正走過班超房門前,聞法師言便站在門前怒道,“吾使團剛到伊循城的那晚,菩達伐摩便欲滅了士芤一族。如此囂張之輩,僧會既欲律條主持公道,何故還要猶豫再三來問吾使團?”
法師見漢大使站在門前臉上帶着慍色,便趕緊起身躬身行禮,又戰戰兢兢地重新表了態,“大使放心,鄯善國僧人會定會當衆處罰僧門敗類,爲屯民討回公道。至於刑法麼……當處以極刑!”
“極刑?”郭恂聞言一愣,“什麼刑?”
見大使和衆人都好奇地看着他,法師興奮地道,“獸食、鴉食、車裂、火焚、生剮、鋸裂……”一時說得興起,便如數家珍一般,將十八般刑法一一道出,衆人卻聽得毛骨悚然,金慄、伊蘭與衆小胡女則震驚得圓睜着秀目。郭恂是文人,更是聽得魂飛魄散,趕緊擺擺手令其不要再往下說。
雖然快到朝食時間,班超卻未留法師。等法師離開後,郭恂也回自己屋中,由王子陪同朝食。丘庶帶着侍婢們已經擡進朝食,一大籃子噴香的白麪綿餅,一大籃子胡餅(注:即芝麻燒餅),二鬲慄米肉菜羹,三個大木盤內一盤是摻了椒鹽的鹹麪醬,一盤肉炒青菜,一盤鹽醃青瓜。
胡焰走到門前招招手,將兩個侍女、四個小胡女都叫進來朝食。班超與衆將兩人一案,兩個公主一案,小胡女們四人一案,侍婢們將朝食分到各人案上,便侍候衆將進食。衆將一邊進食一邊訓斥甘英、劉奕仁連屋內事都搞不定,弄得伊蘭、金慄真象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邊朝食一邊流淚,氣得甘英、劉奕仁幾乎想撞牆,可又不敢發作。
見甘英、劉奕仁兩個愛將被弄得十分鬱悶,班超有點看不下去了,他蘸着鹹醬嚼着綿軟、噴香的粢餅,本想對伊蘭與金慄訓導幾句,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天地間惟一個情字沒人說得清,男女之間,愛便是恨,恨便是愛。甜即是苦,苦便是甜。不在一起時想,在一起便鬧得死死活活。自古恨不可怕,愛才最折磨人,現在這四個小人便正是互相折磨的時候……想到這裡,他輕嘆了一聲,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衆人都看着他,伊蘭、金慄覺得給大使添了麻煩,都深深地低下頭。班超邊食邊說道,“當年吾年少無知,拋棄了一塊土得掉渣的石頭。年長後方知其是美玉,於是便苦心相求,費盡心機,甚至不惜下作手段,終於將美玉找回。歷經歲月磨礪,萬年美玉更潤美,吾終生再不會舍之!”
“下作手段?”伊蘭聰慧過人,她已經聽懂了,“司馬莫非是言馮菟夫人事?奕仁給吾講過,吾真想見到夫人哪!”
班超沒理會她的的好奇心,嘴裡骨嘣骨嘣地嚼着清脆的鹽醃青瓜,拿起一塊芝麻胡餅狠咬了一大口,邊慢慢嚼着才若有所思地嘆道,“吾是史家之後,讀過太多悲歡離合。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碰見了便是緣分便不要錯過。人海茫茫相見不易別時更不易,不是萬年有緣如何會相識相知?最可惜者莫過經歷千山萬水卻曾經錯過也!”
金慄、伊蘭、甘英、劉奕仁都互相看了一眼,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班超又道,“二位公主是對吾大漢有功之人,如果願意,可以隨甘英、劉奕仁至雒陽成婚。本司馬將親自爲汝四人主婚,並在雒陽爲汝二家置房舍家當僕婢。可汝二人均漢使團成員哪,大漢需要汝二人留在鄯善國。鄯善都尉新來,勢單力薄,需要汝二人相助,汝二人能聽懂吾之意麼?”
“可是……可是……”伊蘭一聽班超還是要將自己留下,看一眼劉奕仁,欲言又止,手裡拿着綿餅卻忘了吃,小嘴一咧,眼淚便在眼裡打轉,看看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班超不爲所動,冷峻地道,“奕仁是別部戰將,漢使團需班師向皇上覆命。本司馬一諾既出必不會負汝,竇都尉班師後,最晚明年春,本司馬定隨都尉再徵白山,重回西域。屆時,吾將把奕仁親自送到汝身邊,併爲汝主婚,汝看這樣可好?”
伊蘭聞言,小手捂着臉,嚶嚶啜泣起來。劉奕仁走了過去,將她緊緊摟在懷中。良久,伊蘭擡起頭,擦掉眼淚,堅定地道,“好罷,吾聽大人令便留在鄯善罷,助鄯善都尉屯田、戍守,定然不辱使命!”
金慄突然也堅定地道,“大人,吾也留下罷!”
衆將聞言都開心地笑了起來,班超嘉勉道,“金慄明事理,能成大事。樓蘭城、敦煌郡乃蒲類國後方,霜刺國王與黑稗王妃需要汝經營樓蘭,爲蒲類國建一塊退守之地。本司馬允汝留下,最晚明年,吾定然也將甘英親手送到汝身邊,併爲汝主婚!”
金慄眼淚分明在眼眶裡打着轉卻終於未曾落下來,她無一絲扭捏,“謝司馬大人,奴奴定不負使命!”
班超說,“吾歸去後,汝二人可招募可靠之人,在樓蘭城外圍荒墾田,挖溝造渠。樓蘭城西南,南河兩岸,有大量無主荒地、草地,可盡數開墾。此事宜早不宜遲,夏季到來,匈奴人必返疏榆谷。爲防牧民被匈奴裹挾,蒲類國王妃與伊吾都尉夫人定然會帶數千牧民先行遷徙至樓蘭,住房、帳蓬、慄米所需甚巨,吾正爲此愁煩,着何將前往署理……”
“署理”二字從漢副使口中說出,這已經是在委派官吏了。兩個女孩聞之,都躍躍欲試,伊蘭小心翼翼地問,“司馬,吾與金慄,年幼少見識,這麼大事兒,真的行麼?!”
“不行麼,爲何不行?”班超端起木碗呼嚕呼嚕幾大口喝盡碗中的肉菜羹,抹把嘴道,“陷身亂軍之中,伊蘭能亂中取靜,脫身隱藏。遠在百里之外,金慄不忘姊妹情誼,能捨命相救。豈會沒見識?汝二人原就能辦大事,又情同手足,吾可寄予厚望啊。返回河西后,吾會令一女將坐陣樓蘭,汝二人可前往相助,必建大功!”
“吾二人定遵司馬之言,儘快動身去樓蘭!”伊蘭說着,看一眼甘英與劉奕仁,竟然又可憐巴巴地提出一個要求,“司馬,這二個怪物既然不能留下,能否將小姑、寡婦留下,權代他二人,爲吾站崗放哨!”
甘英、劉奕仁二將聞言氣得牙根緊咬,莫非吾二人僅能站崗放哨?班超卻被她說笑了,心裡卻在十分爲難,淳于薊、胡焰等衆將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漢軍北據伊吾廬,南下鄯善國,樓蘭城便成爲南北重要連接紐帶。在樓蘭城開闢一塊屯田基地,將來可作爲伊吾廬宜禾都尉府後盾,一旦白山形勢吃緊,可作爲蒲類國退路。而伊蘭如果能去樓蘭助小魚兒籌辦這一切,鄯善國雖窮,但錢、糧、人力等總不會是大問題。現在,伊蘭提出這一要求,讓班超頗感爲難,也無法拒絕。
小姑、寡婦被侍女們早餵飽了,侍女們再要給它們添飯,嚇得它們趕緊搖頭晃腦地往後縮小,逗得兩個小侍女咯咯地笑。此時二犬聽懂了,便可憐巴巴地瞅着班超,班秉、班騶已經拿來皮圈,扣在小姑、寡婦粗脖子上,將繩子交到二女手中。班超這才拍拍小姑、寡婦的大腦袋叮囑道,“汝二卒留下,代甘英、劉奕仁保護兩位公主。明年吾再徵白山,定接汝回別部!”
寡婦比較溫順,心裡有不滿也不會表現出來,只是氣得將頭扭到一邊。而小姑卻昂首憤然低嚎了一嗓子,然後看着班超,嗓子眼裡低嗚出聲,發泄着心裡的不滿。衆人都看明白了,它分明是說,他二人便要回雒陽向皇上覆命領賞,吾便不想見皇上?到底看低吾二犬,吾不就不會說話麼?!
金慄和伊蘭滿心歡喜,小姑與寡婦是班超的心愛之犬。留下二犬,便與別部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甘英、劉奕仁自然也就飛不了。
現在班超擔心國王與王妃,女兒失而復得,他們斷然不會放伊蘭住樓蘭。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國王虧欠過自己閨女太多,在伊蘭面前腰桿始終直不起來。伊蘭很聰明,朝食後離開驛館她便帶着金慄進宮稟報國王與王妃,言自己要與金慄公主一起,至樓蘭城組織墾荒,結果父女倆大吵了一架,火藥味甚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