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在漢帝國生死存亡的關鍵日子裡,他密切關注着高原和塞北局勢。從高原和塞北來的每一份驛報,都牽動着他的心。他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竇固的這一險招,不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出乎羌胡所有人的意料。
北匈奴並沒有異動,形勢並沒有向更壞的方向發展!
他在等着,在盼着,也在害怕着。他與他最信賴的首輔趙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假如竇固兵敗消息一旦傳來,便開始緊急募集五萬新兵,堵住三輔。再命鄭衆提河西五千軍出扁都口入高原,兩面夾擊,踏平燒當羌!
就是在焦慮不安中,終於等來了斬殺東吾的消息。當驛吏的捷報馳入漢宮,君臣二人在畫苑內長舒了一口氣。他們走出畫苑,來到流水潺潺的榭臺之上,感慨萬千。
“趙卿,朕即位以來,這段歲月,最難消受!”劉莊望着烏雲覆蓋的北方天宇,眼裡含着淚,咬牙說道。
趙熹也含淚道,“老臣恭喜陛下,胡人之‘牧馬中州’策,已經被陛下擊破,大漢是逃過一劫啊!”
或許,今天的人們讀到此處時,不一定能理解漢廷君臣當時那種死裡逃生般的生死感受。劉莊勵精圖治,粉碎了羌胡第一次媾合謀華的陰謀,讓中原數千萬生民躲過了一劫。但從二百餘年後起,此事卻不幸一再成爲現實。
到了西晉王朝的中後期時,因歷時十六年的“八王之亂”,西晉國力衰微,弱不禁風,導致羌胡趁亂分華。西晉永嘉五年(公元311年)起,南匈奴、鮮卑、羯、羌、氐建立聯盟,向中原發起大舉進攻,中原混戰長達126年,史稱“永嘉之亂”。
自永嘉之亂起,中國陷入了長達三百餘年的大分裂、大動亂的苦難之中,血腥屠殺與殘酷的壓迫,千里沃野變成人間地獄,中原人口十剩二三,只到隋文帝重新一統華夏,慘烈的羌胡之禍才戛然而止。
從此,中國歷史走進了一個怪圈,每當中原王朝放鬆警惕或統治衰微之時,北方遊牧民族與高原羌人必乘虛而入,讓中原一次次陷入屠殺與戰亂之中。今天,當我們瞭解了中華民族的成長曆程,讓我們再重新回望近兩千年前漢帝國與匈奴帝國的軍事、政治較量史,我們或許纔會有與劉莊、趙熹一樣的感慨!
……
班超到雒陽才知道,劉莊下詔歷數東吾罪狀,並傳檄高原諸羌,燒當羌王東吾勾連北胡,已被伏誅。漢廷已扶東吾子迷吾,爲燒當羌王。並派出中郎將竇固爲漢廷使節,一一撫尉各羌國。到此,羌胡勾連被打破,高原各羌國無人再敢到賜支河谷會盟,更無人再敢與北胡聯絡。
而竇固卻一直留在龍耆城,竇氏在關西、隴右、河西和西域,影響深遠。竇固派竇戈擊殺東吾後,又扶持迷吾即燒當羌王位。等西進隴右的各部族返回高原之上,他又盡訪各部族,給予撫慰。只到燒當羌局勢完全穩定下來,才重新返回張掖!
班超回到班府,對自己過去這兩月的行蹤諱莫如深。隴右高原上發生瞭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班超恰在此時“失蹤”了兩月,此時他又平安歸來,班家上至老夫人、師母,下至僕婢,人人喜上心頭,都覺得這大事定然也有班超的一份。
可他白忙活一頓,看着人家殺敵建功,自己卻寸功未立,這讓他無顏面對三位大人。但他不敢對阿母、師母隱瞞,還是跪在三位老人面前,稟報了自己這兩個月的去向。三位老人卻不這麼看,如此重大事兒,竇固、楊仁這兩位柱石都想到二公子,這讓他們看到了希望,也感到十分欣慰!
回到雒陽不久,班超便重新返回蘭臺上班,重操本行,當起抄書郎。楊終和衆書傭都震驚地看着班超,“喲,放出來了?沒被楊大人笞撻罷?”
班超冷着臉,未理會衆人。傅毅、賈逵、陳昇等郎官、史令,都過來禮貌地打招呼,班超一一致謝。令衆人驚異的是,薛大人還親來撫慰了一番,並送上一盒精美的楚地鹽茶。
“此行功不可沒,這是吾小女專門沽來慰勞吾的,便宜汝了!”
薛大人無子,只有一對豆蔻小女,乖巧可愛,曾到蘭臺來玩過,衆人都視之如仙人。此時,薛大人把小女孝敬的鹽茶,拿來慰問班超一個書傭,衆人還是聽出了味道。再聯想最近漢帝國發生的一系列驚天大事,楊終等人便失望至極。
衆人慢慢品出味兒來,小害蟲趕情真是楊大人的人?
班超又重新當起了書傭,漢匈兩國角力、較量,他爲自己身份低微、置身事外而苦惱。他甚至想象耿恭一樣,投身竇固麾下。恰好班秉、班騶陪着權魚返回雒陽後,又要再回河西。於是,他破例給竇固寫了一信,並專門命班秉、班騶帶到河西,親手交給涅陽公主。
可竇固人在西羌自然沒有迴音,只是涅陽公主劉中禮代替竇固回了信,“孟孫仍在‘禁錮’中,無所作爲。然孟孫命吾囑汝,安事蘭臺,聽命楊、薛二位大人。且靜待時機,勿忘老大人當年教誨!”
閱完信,班超氣得要撞牆。但冷靜下來,他理解了竇固。竇固雖深得皇帝信任,視其爲進行柱石,可皇帝又不得不重罰竇氏後人。否則,多事之秋,功臣之後爲非作歹,漢帝國豈不要天下自亂?
恰在此時,侍御史尹敏自楚國歸來。兩個月前,就在班超奔赴隴右前夕,薛池悄然派尹敏奔赴楚國。尹敏歸來後,薛池根據尹敏所奏,給劉莊上了一道密奏。這份奏章密級甚高,薛池責成尹敏、班超二人負責謄清歸入密檔。
奏章中的話,令班超震撼不已:
“彭城勝地,每逢吉日,浮屠仁祠(注:浮屠爲佛教廟宇,仁祠爲祭祀老、莊祠堂。楚王劉英信奉黃老學與佛教,同時供奉)前,楚王誦黃老、奉佛陀,伊蒲塞(注:即居士、俗人信衆)、桑門(注:即後世之沙門)雲集,盛極一時。”
“皇親國戚,郡國二千石要員,功臣列侯之後,巴結交連,趨附朝聖者衆。華蓋塞道,彩舸堵雍。王府之內,高朋滿座,竟日宴飲。縱論時事,口無遮攔。浮屠仁祠,香火鼎盛,青煙不絕……”
在這份絕秘的奏章之上,劉莊用令人難以捉摸的語氣,用硃筆批道,“此奏密存蘭臺!白馬無此盛景,朕甚憾之!”
劉莊這裡所言之“白馬”,指的是剛剛建成不久的雒陽雍門西之白馬寺!
永平七年(公元64年)春,劉莊思念先皇劉秀,便夜宿南宮章德殿(注:劉秀寢殿)。夜裡夢見一個身高六丈,頭頂放光的金人,自西方而來,在殿宇間飛繞盤旋。次日晨,他將此夢告訴給衆臣,博士傅毅道,“陛下,西方有神,稱爲佛。陛下所夢,正是佛爾!”
劉莊聽罷大喜,於第二年派郎中蔡愔等人前往天竺國(注:即今印度)求佛。蔡愔到達大月氏國,遇到高僧攝摩騰、竺法蘭,見到了佛經和釋迦牟尼佛白氈像,便請二位高僧東赴中原弘法。
永平十年(公元67年),二位高僧用白馬馱載佛經、佛像,隨使者來到雒陽。永平十一年,劉莊敕令在雒陽雍門外御道之北興建僧院,並取名“白馬寺”。此時,白馬寺已經建成,已經成爲漢帝國的譯經場和佛教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