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在與時間賽跑,疏勒城斷水已經十餘日,現在全軍都將生還的希望寄託在太軾身上,乾渴折磨着漢軍士卒,每一天都會有傷卒因乾渴而死亡。
烈日炙烤着連綿起伏的大地,石修帶着十餘名漢軍士卒在城頭監視着西面澗內的北匈奴營盤。午後時分屯長張封提着黑色的陶罐神情萎靡地走上城頭,一人分着飲了一口馬尿。
看着嘴脣乾裂、神情疲憊的石修,張封憂慮地道,“馬已無尿,太軾已掘十餘丈,仍無水……”
張封沒有說下去,石修望着頭頂上那白晃晃的日頭,不禁一陣頭暈目眩,搖搖欲墜,他趕緊手扶垛口,閉目平靜自己,二人默然相對,黯然無語。
人早已無尿,現在尿臊味燻人的馬尿成了甘霖,成了救命之物。無水的這十餘日,士卒們將馬尿一滴不剩地收集起來,屯長張封親自分配,人馬允着少飲,溫潤一下嘴脣、咽喉。
又是兩天過去,戰馬有十餘匹已奄奄一息,馬已無尿。被幹渴摧殘到絕望的士卒們只能將一團團臭哄哄的馬糞捏緊,擠出其中的糞汁滴進嘴中,緩解喉中烈火燒灼般的幹痛。
水,在西域最寶貴的水,現在已經成爲決定漢軍生死存亡的決定因素。耿恭躺在官署內火炕上,儘可能減少行動。他將一團略帶溼氣的馬糞捏緊,置於鼻上,希望能吸進絲絲潮氣。他嘴脣乾裂出血,鑽心般痛,心急如焚,卻一籌莫展。
慄米、草料有的是,位於麻溝河山樑上的疏勒城,土層下都是乾土。要是再無水,要不了幾天,漢軍必亡,疏勒城必破!
掘井的士卒已經挖到十餘丈深,挖出來的土在官署旁邊堆成一圈小山,但土層依然是乾的,無一絲有水份的跡象。所有人心都有點涼了,可只有太軾仍堅信井中必有水,士卒只得不依不撓地繼續往地下掘進,並將一籃一籃沙土吊到地面。
這天午前,蒲奴單于又下令組織了一次慘烈的試探性攻城,沒想到已陷絕境的漢軍聽到牛角號聲,便振作精神從炕上掙扎着起身,奔上城頭後竟然又將北匈奴士卒給壓了下去。攻城雖再次失敗,但蒲奴單于卻無比興奮。因爲,漢軍行動明顯遲鈍,城頭有數十卒被騎弩兵射殺。
他知道,只需再圍些日子,疏勒城必破!
漢軍已經被幹渴折磨得近乎絕望,敵退了下去,漢軍士卒卻一一癱倒在城頭,他們連走下城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每一天都有傷卒死亡,耿恭無計可施,他掙扎着親自舉火爲幾十名殉國士卒火化後,回到官署一陣頭暈,眼前金星直冒,趕緊躺到炕上將息一下。
早已過了晌食時間,但士卒們已經感覺不到飢餓,手捏着焙熟的麥粒卻沒人敢扔進嘴中!
現在潮溼的馬糞已經成了寶貝,新鮮的馬糞一糞難求。他手中捏緊一團馬糞,仰頭放到鼻孔下。可手用力捏,卻再擠不出一點潮氣來。無奈,他只能貪婪地放在鼻前,抽着鼻子希望嗅到潮汽。正在這時,太軾來請罪了,他帶着愧疚、悔恨跪下道,“校尉,末將該死……掘井十五丈,愣是無水……不應……這樣啊……”
真是見了鬼了,太軾第一次對自己產生懷疑,漢軍已經再無力擇地掘井,這寶貴的十餘日或許被自己浪費了。十五丈深,怕是快有疏勒城東側的山澗深了,卻依然無水,這怎麼可能?!
太軾的話卻令耿恭心裡隱隱產生一絲希望,他搖搖晃晃地起身,慢慢走進院中。他悲憤地仰頭看着蒼天,天上無一絲雲彩,晃眼的烈日正掛在頭頂,令人目眩。難道是天意嗎?人尿、馬尿、馬糞汁,讓士卒們在斷水後維持了十數天。可現在人、馬已無尿,馬糞盡是乾的粉末,難道天意該漢軍失敗嗎?
“校尉,是否殺戰馬……”石修從城頭挪了下來,他低聲道。
“不到最後時刻,絕不屠戰馬!”耿恭堅定地搖了搖頭,拒絕了石修的請求。戰馬是戰士的夥伴和戰友,不到萬不得已,即便渴死,也不能殺馬。
石修哀嘆道,“可那怎麼辦哪,校尉,最多再持三日……”
“天必助漢軍,拜井祀水!”現在只有繼續掘井,太軾不服氣便說明仍有希望。耿恭忽然想到了激勵士卒掘井之法,他腦際飄過前漢孝武大帝時期遠征大宛的將士們,便靈機一動,決定拜井求水。
石修、太軾和衆將聞言,心裡都暗暗苦嘆。沒人相信校尉拜井便能感動蒼天,但絕沒有人反對耿恭。早在塞北時起,衆將跟隨耿恭,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每戰都讓匈奴人喪膽。每逢絕境之時,耿恭總能率領衆將殺出一條血路,令戰役起死回生!
耿恭命衆將整衣,然後率領衆人來到枯井邊。
他面向東方,仰頭向天,翕動着乾裂的嘴脣,嗓音乾啞、艱難說道,“吾聞昔貳師將軍征伐大宛之時,漢軍因缺水而困。將亡之時,貳師將軍拔佩劍剌山,飛泉頓時涌出,令全軍脫困。今漢德神明,吾奉皇上詔令駐守天山,守護車師後國,天豈欲坐困於吾哉?!”
言畢,乃整衣向井如是三拜,並默然爲漢軍祈禱!
拜畢,自然未見有點滴水出。衆將默然,可耿恭卻又下至十五丈深井之中,親自掘土入籃中。已經癱倒於地的士卒們受到鼓舞,便一起掘土,並一籃籃吊上井口。又掘下約半丈深,土先是有點潮溼,繼而分明有水漬。耿恭大喜,抽出長長的環首刀,嘴中說道,“若天不滅漢軍,便劍下飛泉出!”
言畢,便使出全身之力,揮刀猛然刺向腳下的黃土中。
刀沒至柄,令人震驚的一幕神奇地出現了!
他剛抽出刀,只見深井之中潮溼的沙土上,燭光下一道飛泉如線,分明已噴涌而出。接着,水線越來越粗,滋滋作響,驟然高達丈餘①。水流嘩嘩流動,越噴越急,轉眼功夫就漫了上來。石修和太軾、士卒們先是一愣,繼而發瘋般地用手捧着甘泉便想暢飲,可燮神仙卻趕緊阻止,“所有人不得狂飲,驟然大飲會死人的。先逐次小飲,明日纔可略大飲……”
衆人愣住了,耿恭聞言先也是愣了一下,燮神仙可從來不會亂說。於是他捧水溼潤頭臉尤其是乾裂的嘴脣,並小小地呷了一小口。衆卒學着他的樣兒,沒人敢大飲。
他們坐着籃子一一爬出井,士卒們見他們一身溼漉漉的,全軍歡聲雷動,無不大驚,頓時萬歲之聲被野。井內水越聚越多,噴涌翻騰,瞬間便漫了上來,一直漫到離井口約丈餘便靜止不動。士卒們取下籃子換上水桶,搖動轆轤打起神泉水,先舀着讓傷員小飲,然後是讓戰馬小飲,最後才一個個俯身小飲,猶飲甘霖。
這甘甜無比、清涼泌人的井水醉人心脾,全軍飲畢,他們舀水澆到每一個人身上,衆人打起水仗,你一瓢我一瓢,每人都洗了一個痛快淋漓的澡,歡樂瀰漫疏勒城。
兵曹帶着士卒們快速熬了稠粥,全軍十餘日來第一次象樣午食。
這神泉太神奇了,水位永遠離井口丈餘,井水清澈見底,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三日後,燮神仙已允人、馬飲足水,失敗的氣氛早已一掃而光,漢軍迅速恢復了精氣神。
耿恭命士卒開始整修城頭,石修心領神會,帶領士卒們抄起水桶打滿水提上城頭,他們一邊在城頭打鬧着,一邊開始用水和着泥修繕被匈奴人巨弩破壞的城牆。
這一幕便是一幅不可思議的畫面,令北匈奴各營驚恐萬狀。
“這怎麼可能?澗水已斷,城中如何會有水?!”蒲奴單于聞報,與左鹿蠡王慌忙從山口大營趕到城西邊土樑上,他們遠遠看着這一切,無不驚得目瞪口呆。看着漢軍士卒在城頭揚水補城,蒲奴單于面色發灰,他仰天長嘆,“是天不助吾,非南蠻之能。耿恭有神助,吾無奈矣!”
蒲奴單于自然不會有現代人的知識面,面對莫名其妙的疏勒城,他選擇暫時撤離。他暗暗發誓,等消滅了柳中城的關寵後,再來慢慢對付這個得到神助的可惡漢將。因此圍城兩個半月後,左鹿蠡王率兵從疏勒城退去。他們繞過挽彌國,穿越天山達阪,從柳谷(注:即今達板城峽谷)進入車師前國,與呼衍王合兵一處,將漢軍己校尉關寵部又團團圍困在柳中城內。
蒲奴單于來得正是時候,此時柳中城下,圍城的呼衍王正可謂懊惱透了。他已經技窮,一座堅固的夯土黃土城池,城高牆厚,巍峨矗立,令他一籌莫展,對關寵一點辦法沒有。
關寵還時不時出城襲擊,讓南呼衍部各營苦不堪言,可謂防不勝防。柳中城高五六丈,牆頂厚達三丈,固若金湯,指望用拋車轟破城牆根本不可能,你要有多少兵才能靠雲梯登城?
呼衍王恐慌地迎接左鹿蠡王大軍,但蒲奴單于並未斥責他。單于率衆將繞城一週,仔細看完柳中城的地形,但命呼衍王將周邊幾條河道全部截流,“柳中位於高臺之上,快到沙漠邊緣,彼不可能再得神泉!倘若神亦助關寵,吾便圍困其一年二年,天不會掉糧慄,不信漢人有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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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耿恭拜井得飛泉是歷史真實,絕非杜撰。天山雪峰連綿,積雪融化之水,順着地表與地下孔道向下滲透,奔流不息。疏勒城一帶植被繁茂,土壤溫潤,夏秋兩季又正是積雪融化水量最大之時,就算地表溪流被匈奴人截斷,但地下水依然會沿着山體中的縫隙向下運動。當耿恭他們挖井到一定深度,這些地下水才因自身壓力而噴涌而出,成爲疏勒飛泉。有學者以今日疏勒城遺址地下水深數百米,故否定“石城子”即兩千年前的疏勒城遺址,筆者以爲武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