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手挽寬袖,一揮而就,並將簡條一一擺放在案上曬着。
紀蒿一一拿起簡條看了一遍,又道,“五百里加急,以漢使名義急報中郎將鄭衆大人,並請代爲轉呈奉車都尉竇固都尉大人:伊吾都尉歙渠在口門子峽谷陣亡,蒲類國漢侯麥香已脫身並至於闐。呼衍獗發兵四萬圍攻于闐,麥香于闐大戰之後即可返回樓蘭!”
“五百里加急,以漢使名義急報中郎將鄭衆大人,並請鄭大人轉呈知會奉車都尉竇固將軍:副使南上崑崙,崑崙山巔之羊同國、蘇毗國新歸大漢。請竇固大人代稟皇帝陛下:宜冊封扎普•倫咕爲羊同王、蘇陶耶爲蘇毗女王、蘇陶律爲小女王,蘇溫耶爲大漢崑崙都尉,賜虎印佩綬王綿仕服,羊同、蘇毗將永爲大漢藩屬!”
蒲柳迅速擬好驛信、奏章,待字跡幹後便連綴成冊,一一用木匣裝好,捆好三道封繩,壓上泥封,然後在封泥上蓋上的不是班超的漢使節官印,而是一枚“軍司馬印”,並迅速派出了可靠的驛使。
麥香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看着這個年僅二十出頭、用兩把梳子挽着隨意圈起的髮髻的胡姬,正在波瀾不驚的處理着軍國大事。紀蒿都能在班超不在的情況下直接向竇固都尉、甚至向皇帝上書、遞奏章,呈請冊封羊同國王和蘇毗國王。
她不知道這個“夫人”什麼來頭,但班超剛進入西域半年,根據她在伊吾廬時對班超的瞭解,他不會到處留情,更不可能就地在於闐國娶一房夫人。
“不怕姊姊見笑,吾這個‘夫人’其實是假的,是吾自封的……”紀蒿處理好一切,她不用看也能知道麥香的心理,便自嘲地一笑,露出一對好看的小虎牙,“跟着那男人半年,總是看黑臉挨吼,吾都麻木了,別的沒得到,就學到了這些。”
“怎麼可能是假的——”麥香疑惑地道,“兄長連官印都放在汝身邊,允汝代爲處置一切,這該是何等的器重與信任,不是至親知己這如何可能……”
“咳——”紀蒿苦笑,“姊姊別當真,人家臨離開前,爲了讓吾唬住那些于闐人,便黑着臉將這枚早已棄之不用的‘軍司馬印’留在吾手裡,‘漢使節印’是命根子,他才捨不得呢!”
“黑着臉?”麥香驚訝紀蒿的用語,這夫妻二人到底什麼狀態?
“唉,是啊,黑着臉。對別人全是笑臉,就吾倒黴——”紀蒿煩惱地道,“就因爲吾自稱‘漢使夫人’唬人便惱了,總是對吾黑着臉,剛開始動輒吼吾。現在少了,不過煩惱了還是會吼……”
“汝就這麼慣着他,憑什麼?”麥香不解地問。
紀蒿發出的驛信至敦煌郡,鄭衆大喜,迅速轉呈奉車都尉竇固,並奏報皇帝劉莊。奏章到了朝廷,此時劉莊、奉車都尉竇固這才知道班超派淳于薊上了崑崙山。到了第二年的六月份,敦煌郡纔將王侯虎紐銅印、諸侯綬帶、官服和王侯織錦等賜品一併送到疏勒國盤橐城。
於是,班超便令紀蒿的商尉府派出使節專程上了崑崙山,舉行隆重儀式,正式授予扎普•倫咕大漢羊同屬國國王、蘇陶耶爲大漢蘇毗女國國王印綬、官服,同時還分別賞賜二人十匹珍貴的鳥獸紋織綿,上面分別繡着“王侯羊王”和“王侯女王”字樣。
當然這是後話,提前道明後文不再敘。
需要特別交待的是,這些織綿都是稀世之珍,當時在蔥嶺以西各國,綢緞與黃金一樣貴重,而到了西海之西的大秦則貴過黃金。織錦又是絲綢中之珍品,價值連城,成爲兩國傳世之寶。只不過當時的人們或許誰也不會想到,織綿竟然可以深埋地下歷近兩千年而不腐!
2012年至201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隊在西藏阿里象泉河上游的噶爾縣故如甲木墓地,陸續發現了黃金面具和大量銅器、陶器等珍貴文物。木棺中出土的絲織品初步測定爲漢地織錦和平紋織物兩類,其中被專家命名爲“王侯文鳥獸紋錦”,上面繡有“王侯羊王”字樣,經過碳—14年代測定法測定,均爲1700年之前東漢時代織物。
對這一發現目前學術界尚無準確定論,筆者以爲,或許它正初步揭開了這段恢宏歷史的冰山一角。相信隨着西藏、新疆考古的深入進行,必將有更多的東漢文物重新面世,這段塵封了近兩千的歷史必將日益豐滿起來!
……
于闐大戰完全與班超戰前的判斷一致,黎繁佔領黑沙城綠洲之後,現在該主角石亀帶着尚未痊癒的傷痛上場了。可只到此時,鄯善都尉林曾將軍仍未趕到西城,紀蒿身在漢苑,只能焦急地注視着大戰的進展!
黎繁率領一萬五千餘龜茲、焉耆聯軍偷偷地順着古拘彌河(注:即今克里雅河)古河道隱秘南下,突然連下黑沙城、圓沙城,並在圓沙綠洲(注:即今達里亞布依綠洲)建立糧秣營,擺出了隨時南下姿態。
紀蒿牢記着班超戰前的判斷,她記得班超曾交待過,“只要于闐國大軍一旦被吸引到皮山州的西皮水前線,黎繁定然揮師南下直出西城!”
形勢一觸即發,現在紀蒿真有點慌神了!
如果漢朝大將林曾在戰前趕不過來,于闐國君臣早被呼衍獗打喪了膽,西城定然守不住。讓班超潛移默化地調教了半年,發號施令、駕馭全局她勉爲其難,可排兵佈陣她可是一竅不通,這也正是她強行留下麥香的原因。
現在她最關注的便是莎車國方向石亀的動向。而無屠置密報顯示,石亀果然將數千姑墨、溫宿聯軍,偃旗息鼓,順着蔥嶺河晝夜兼程南下。至無屠置時兵分兩路,石亀自率數百人突然出現在莎車城下,另一部由大將初雍率領抄捷徑閃擊皮山城。
很快斥侯便傳回了消息,初雍重兵圍城,皮山守軍據城堅守,雙方在那座沙漠孤城打得不可開交。
潛伏在莎車城內的沙荑也派出密使,將莎車國的動向馳報西皮水于闐軍大營和西城漢苑。果然又如班超漢苑定策時所料,齊黎果真迅速反漢!
原來,莎車國國王齊黎接到沿河烽燧馳傳來的警報後,急命輔國候周鞀派人飛馬傳檄皮山州,呈報駐于闐國的漢使團。可等石亀僅帶數百兵至莎車城下時,他卻又帶着王妃、大臣主動開城出迎,莎車國再降北匈奴!
西皮水前線戰事將起,紀蒿急命蒲柳派出斥侯,密切觀察西皮水兩軍動向,“莎車軍至西皮水後,如於闐國鷲雕營不能準時移西城,則速報!”
督促鷲雕營按時北上,現在是全局關鍵!
莎車城內,石亀左肩傷未愈,進入王宮後對齊黎降漢並未治罪,只是斥責了一番了事。石亀與齊黎同至王宮,茶都未顧上飲一口,便急傳令道,“命大都尉悉志無屠速發莎車國兵一萬五千人,隨吾奇襲于闐國王治西城!”
悉志無屠正要領了兵符出宮,齊黎又當着石亀的面不放心地問道,“都尉,班超天下梟雄,前萬五千人不敵,今萬五千人果能下西城乎……”
石亀知國王心裡話,這個滑頭是擔心自己出爾反爾,假如再被班超打敗,班超一定會生吞活剝了他。故而用鄙厭的語氣很不禮貌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班超書傭也,王有何懼哉?前吾敗乃未防其驟然陷吾中軍。現班超已上崑崙,西城空虛,此次吾必下西城,令其歸而無巢、成喪家犬!”
“都尉所言有理,班超何足懼哉……”悉志無屠見國王猶豫,心裡害怕他收回兵符,故而也說出大話。齊黎聞班超已離開于闐,雖然將信將疑,還是將虎首兵符交給悉志無屠。雖然不久前曾受到班超教訓,但他在匈奴爲質子多年,內心深處將希望寄託在石亀身上,希望他能將班超趕出西域,趕回河西。
石亀雖肩傷未愈,在悉志無屠召集大軍、沙場點兵時,他也沒饒了赤玊。
爲消除這個色中餓鬼對莎車降漢的怒火,爲保全國王齊黎,王妃赤玊再度放出嫵媚手段侍寢,帶着衆女侍晝夜宣淫,把個老淫棍侍候得心滿意足、魂消骨酥。石亀便將滿腔怒火發泄在婦人嬌美的玉體上,變着法兒淫辱、羞辱,慘無人道地摧殘、折磨。她一言不發咬牙隱忍着,等石亀率軍啓程後,赤玊與衆婦整整在榻上臥了數日才能下地活動。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陰曆十一月二十九日,西域名將石亀率大軍越過西夜國境內,再一次到達風沙彌漫的皮山州境內的西皮水畔結營。
天已經很冷了,寒風陣陣掠過,戈壁上黃沙漫漫撲面而來。西皮水這條溪流性、季節性小河,此時已經結冰封凍。聯軍前軍驚異地發現,乾枯的河道對岸,于闐國兩座堅營巍然屹立,數不清的戰旗在黃沙中獵獵飄揚,既有漢使團的赤紅戰旗,也有于闐國、皮山州、渠勒州、西夜州戰旗。
對岸那團赤色的漢軍戰旗,令莎車國兵們膽顫心驚。
大都尉悉志無屠想起不久前這裡發生的那場別開生面的大戰,便進言石亀道,“都尉,班超戰旗仍在營中,于闐人絲毫不驚慌,幾與前時無異……本尉以爲應穩妥舉事,待搞清漢使團真正去向再開戰不遲?!”
前番敗戰不遠,在莎車城內這幾日,石亀與赤玊糾纏時扯裂了傷口,此刻肩頭仍在隱隱疼痛。他命離河七八里在戈壁灘上紮營,然後便率着衆將前往觀察。望着對岸延綿不絕的營帳,他心裡暗暗發憷,尤其是大營中間那一團火紅的戰旗,更讓他深感恥辱。
“哼!”石亀堅信焉澠從崑崙山上傳來的情報絕不會搞錯,他鞭指于闐大營道,“班超已離於闐,此乃廣德虛張聲勢,今日早歇,明日飽食後開戰!”
當日一夜無事,第二日起來,竟然要變天了。天上烏雲翻滾,戈壁上狂風勁吹,黃沙彌漫,不見天日,似乎要下雪。朝食後,天上果然飄開零碎的小雪粒,砸到人的臉上生疼。
石亀揮動大軍,越過冰封的西皮水,衝到于闐大營前擺開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