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夜裡,黎繁的大營被劫。一支三百餘人的小部隊,在凌晨時突然衝破包圍圈,驟然襲擊了龜茲人、焉耆人營帳。等黎繁反應過來,襲擊的于闐人在斬殺了近百名聯軍士卒後,已經悠然退過河去。
于闐人的猖獗,差點沒讓黎繁氣背過去。
黎繁中等身材,其貌不揚,在呼衍獗麾下衆將中以穩健著稱。他心目中最瞧不上的便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石亀,在了的眼中,石亀表面上張揚、風光,只能算是個曇花一現的英雄。他雖剛過四旬,表面沉默少言,內心卻高亢英鷲。呼衍獗令他和石亀同時出於闐,他本來有心要與石亀一較高下,可沒想到于闐人卻給了他當頭棒喝!
敵情不明,黎繁面色鐵青強逼自己吞下了這口惡氣。此時他隱隱有了新的戰場感覺,班超或許還在於闐。他迅速改閃擊于闐爲先圍鷲巢,步步爲營!
黎繁的判斷果然不差,夜間襲擊龜茲、焉耆大軍的人恰是駐守在鷲巢的于闐國守將、千騎長丘彌杵。這要在過去,被萬人大軍包圍在河對岸,于闐國兵還能打反擊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此時的班超與漢使團恰在鷲巢之內,尉遲千終於順着于闐河北上,令班超鬆了一口氣。表面上,班超將戰爭進程完全交給於闐國君臣自己控制,但其實他通過手中掌握的幾支奇兵,牢牢地掌握着戰局的主動權。
隔一日天明,黎繁對鷲巢的攻擊開始了!
于闐河雖已結冰,但鷲巢夾在紅白二山之間的戈壁上,易守難攻。黎繁的前軍以三千人趟過寬闊的冰面越過於闐河,開始向鷲巢大營猛攻。
但丘彌杵在田慮前軍小隊的精心指揮下,只派出二百餘名士卒,依託堅固的寨柵、圍牆與箭樓,以弩箭大量殺傷焉耆、龜茲人。大戰整整進行了一天,于闐人僅陣亡三十餘人,而黎繁扔下二百餘具屍體,鷲巢巋然不動。
黎繁似乎奪營心切,整整數日,持續圍攻,傷亡數百人仍絲毫未停止攻勢。胡焰則帶着華塗的中軍小隊在山頭要塞平臺上架起兩架炮車,黎繁驅軍攻擊時,便從山頭上居高臨下遠遠炮擊敵軍,給焉耆、龜茲人大量殺傷。
這天夜裡,田慮、華塗帶着漢使團二十餘卒悄然潛出要塞,凌晨前那薄羅卜片似的弦月慢慢墜落進無邊的黑暗之中,他們突然以火箭襲擊了黎繁的大營,將其右軍大營燒燬營帳十餘座,士卒被燒死燒傷數百人。
接着,田慮、華塗與庫左左菩合兵一處,一直遊蕩在於闐河兩岸。
幾天後,一個噩耗傳到黎繁中軍大帳。姑墨國再未有糧秣運來資軍,而龜茲國一支糧秣運輸隊卻在北河邊(注:即今塔里木河邊)遭受強襲,三百餘護衛士卒被血腥斬殺殆盡,千餘輛牛車、兩萬多石慄米、一萬多頭牛羊被焚燬。
黎繁大驚,仗剛開始打不久,他的糧道便被于闐人截斷了!
他雖兵強馬壯,可自身攜帶的糧秣只能支撐十餘日,他打不起消耗戰、相持戰。但他卻沒有退兵,于闐人悍然擾亂他的糧道,他卻以前軍三千餘人繼續圍攻鷲巢,而他本人則親率萬餘大軍順着于闐河奔騰南下,兵鋒驟然直指西城!
黎繁不愧爲西域悍將,班超站在鷲巢要塞望臺上,心裡陣陣讚歎,此人不可小覷,必將成爲重要對手,于闐人怕是要吃大苦頭了!
……
鐵流滾滾,萬餘龜茲、焉耆鐵騎如黑色的浪潮向西城奔騰而來,于闐國君臣吏民都以爲鷲巢已經陷落,不禁陷入舉國惶恐之中。
于闐讓呼衍獗打怕了,當得黎繁提大軍進入綠洲時,此時其兵鋒至西城還有一日距離,城北、城西兩座大營便有二百餘士卒當了逃兵,被抓回砍了頭。漢使不見蹤影,大漢玉門關守將林曾仍未趕來,國兵已無鬥志,吏民草木皆兵,此時的西城搖搖欲墜!
林曾便是在這風聲鶴唳、千鈞一髮時刻趕到西城的。
如果是孤身一人,他兩天前就趕來了。爲了確保西城無虞,林曾繞道精絕城,帶來了三千鄯善國強悍騎卒,就這樣耽擱了整整兩日。至西城後他沒有進城先見國王,而是十萬火急地馳向漢苑進見漢使夫人。
“強敵將至,漢苑狹小無法堅守,‘夫人’爲何違漢大使令不進西城?”沒有寒喧,林曾僅抱拳頷首急問道,對“夫人”的“任性”明顯不滿。
“林將軍,漢使不在,于闐國兵心已失。國王便在城中,如吾進西城,黎繁必拚死攻城。西城一破,漢使以于闐爲基經略西域之方略便將落空。漢苑堅固,國兵有五百人,只要再有千餘卒,堅守十天半月不成問題。而只要漢苑不失,黎繁便不能全心攻西城!”
紀蒿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雖然軍情緊急,可此時她已經不倉皇了,看到林曾的第一眼,她就有一股茫然四顧之時終於得到父兄眷顧一般的踏實感覺。
林曾年近五旬,一身銀鎧甲服,沉穩剛毅,面色慈祥,一雙冷峻劍眉直入雙鬢,令其不怒自威。他是將門之後,其阿公林韋曾是河西大將軍竇融麾下玉門關、陽關守將,跟隨竇融在河西征戰多年,後同歸大漢,因戰功被封爲歸義侯。
永平初年,北匈奴挾持鄯善國寇掠陽關,林韋中流矢殉國。林韋殉國後,當時三十二歲的林曾僅是鄭衆手下的一名軍侯。他子承父業,臨危受命,被朝廷拜爲玉門關、陽關守將,食俸一千石。
他不負衆望,率敦煌守軍擔起衛國重任,擊破北匈奴與鄯善國聯軍對陽關、玉門關的襲擾,立下赫赫戰功,令北匈奴、高原羌人和西域諸國聞風喪膽。漢宮賞賜他銀甲駿馬,拜其爲玉門關、陽關關尉,食俸比兩千石,擔起爲漢帝國護衛西陲重任!
此時林曾頗感爲難,他原想據守西城,紀蒿分明是給他出了大難題,“吾看了漢苑,雖堅固可太小,無轉寰餘地。吾便自守漢苑,最多亦僅能撐五日。五日後呢,一旦漢苑破,末將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可夫人但有危難吾該如何對得起仲升?”
“呵呵,將軍不必對不起那個人……”
紀蒿自嘲地苦笑,搖了搖首,邊擦拭着自己的七星劍邊低首道,“此無外人,都尉明知吾這個‘夫人’是自封的,人家哪裡會認帳?汝又有何對不起他?吾不過一村婦,能以一死保住于闐國尉遲氏,能令漢使團守住于闐國這個根基,也算對得起來於闐國當這幾個月‘夫人’了……”
七星劍寒光逼人,林曾是行家,一眼便能識得它來歷不凡。他當然知道劍的主人這個“夫人”頭銜是假貨,以班超品行修爲如何會四處留情?見紀蒿心意已絕,只好迅速調整部署,“夫人勿憂,曾將與三千鄯善國兵固守漢苑,只至戰至最後一人,亦定保夫人無虞……”
言畢轉身對陳隱、蒲柳、麥香令道,“速派出多路信使,報國王並傳令城外兩座大營守將、士卒、全國吏民,漢使夫人將與漢苑共存亡!本將帥府亦設在漢苑,由三千鄯善國兵護衛,不離夫人一步。西城、城外各營、漢苑需各自爲戰,不得出營反擊,全軍固守待變!”
三人剛要去傳令,林曾又冷酷地道,“傳令君臣吏民:凡營破者,屯長以上便是死罪,族人連坐。黎繁不過萬餘人,只要堅守住西城,漢大使便有妙計破石亀,則黎繁必破,呼衍獗必敗!”
陳隱、麥香、蒲柳迅速派出多路信使,向國王與城外各營傳達了林曾將令。
“漢苑有箭多少?如不足三十萬支,需急從城外兩營武備庫中調箭,多多益善!”林曾便以班超的崑崙堂爲帥府,又急令陳隱道。
於是,陳隱趕在黎繁到來的最後一剎那,從左將軍訖耶的左軍大營和右將軍尉遲霸的右軍大營搶運來整整四十萬支重箭。誰也沒有想到,跟隨輜車而來的還有于闐國的王妃南耶的幾輛安車!
原來,國王尉遲廣德接到林曾“固守西城”將令後,得知漢使夫人慾與漢苑共存亡,便知其意,於是含淚命王妃南耶冒險進入漢苑。不爲別的,他知道林曾和漢使夫人分明是要以自己爲餌誘使黎繁將攻擊的重點放在漢苑,進而掩護西城和各營。而王妃戰前進入漢苑,則將再增一籌碼!
王妃南耶並非一人前來,她帶來了自己的一子一女,即王世子尉遲訖多,王公主尉遲秋嫺。除王妃南耶外,廣德有妾多人,共生子女五人。王妃南耶生一子一女,其餘二個王子尉遲竹鷹、尉遲兀瑁與最小的公主尉遲春嬉都是庶出。
大戰之前的剎那間,南耶帶着王子、公主進入漢苑,極大地激發了西城吏民的抗敵鬥志。漢使夫人、漢軍大將林曾與國王一族視死如歸,西城和城北、城西兩座大營守將和士卒們沒人再恐懼,爲保衛夫人與王妃,他們同仇敵愾,準備血戰強敵!
黎繁到達西城下,見城北的漢苑、城西的右軍大營、城東的左軍大營和西城都已經嚴陣以待,要破西城便要首先擊破城外這三個支撐點,他絲毫也未猶豫,便命左軍四千餘人攻擊最小的漢苑,於是慘烈的漢苑攻防戰拉開帷幕!
隆隆的轟鳴聲中,十餘架砲車傾泄無數巨石,將漢苑四座木質箭樓先後摧毀,堅固的圍牆也多處破損,龜茲、焉耆精卒迅即開始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