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采女們已無機會接觸太后、聖上,白天除了禮儀課,便是繁重的勞碌,夜裡還得在中和殿、西苑殿當值。
通常竇妤都是在西苑殿當值前半夜,劉炟臨幸萱貴人後,一般會走出寢宮,在外殿堂上閱一會簡書或奏章,本來這是最好的接近他的機會,可他的身邊總有宮人或內侍相陪,只能侍立外殿門後的竇妤根本找不到機會接近他。
隆冬時節,空曠的大殿夜裡清冷,已經點起銅火盆。曾有幾次,她借給火盆加炭的機會,近距離偷偷地看他一眼。可劉炟伏案閱讀,或蹙眉沉思,根本注意不到她。在近侍宮人或內侍的注目下,她不敢弄出一點聲響,趕緊逃回殿門後低首躬立。
但她沒有放棄,她在尋找一切機會,要儘快讓他知道,她就在他身邊!
那天朝食後,姊妹二人一身輕便的紫色繡衣袍服,隨衆采女、嬤嬤們手拿竹帚,和衆宮人、婢女在中和殿門前院中清掃廊道兩側和丹墀上的落葉。劉炟一般隔兩三天必來一趟永安宮,且多數是在傍晚,來陪太后晚膳。今天傍晚時也必來,雖然現在時辰尚早,但竇妤還是與阿妹竇洇隨幾個嬤嬤、宮人身後,在廊道盡頭、逐級丹墀清掃。
永安離宮雖是苑林,但也與南北二宮一樣,大殿均是夯土高臺木構建築。從巍峨的宮門至中和殿,中間相隔三十餘丈遠,其間由木頭建成的廊道相通,廊道只有太后、聖上的輦車可以走,直通中和殿前丹墀下。再踏過平墄,順丹墀拾級而上,便可進入永安宮正殿,即中和大殿。
廊道兩側是都還有兩條官道和便道,官道供百官走,宮人、內侍只能走便道。便道兩邊便是奇異景觀,青桐高雅,垂柳柔順,碧綠修竹,交相掩映。其間假山怪石、亭榭臺閣,小橋流水,冬景宜人。寒風漫起,紅葉飛旋,女孩兒們天性活潑,互相打鬧着,咯呼咯的嬌笑聲盪漾在大院上空,與樹梢上、竹林間鳥兒的呢喃聲交相映輝。
“聖上駕到!”突然,院門外響起宮門當值羽林郎雄渾的傳喚聲,院內頓時緊張起來。皇帝來早了,衆采女、婢女、宮人躲避不及,一片混亂,她們趕緊放下手中掃帚,一齊跪倒在廊道兩側的便道邊、草地上。
御輦已經在衆人簇擁下馳進宮內,馳上廊道。丹墀上下亂紛紛跪着的宮人、嬤嬤,竇妤、竇洇此時正處廊道盡頭,也已經無處躲藏,便只能在丹墀下的平墄石板上跪下,且微微擡首。她是有意爲之,她相信近在咫尺,劉炟一定能注意到她。
聖上是從北宮直接乘輦過來的,一直到廊道盡頭的丹墀前下輦。輦車旁邊的尚書檯郎官甚至還抱着幾卷簡冊,分明有大事要向太后稟報。竇妤跪在青石墄板上,一陣衣裾旋起的輕風掃過,走到她身前爲首的那人雙足分明略微停頓了一下。一行人已從身邊匆匆拾級而上,走向巍峨的中和殿。
竇妤微微擡起頭,用眼角的餘光望着那個瘦長高挑的身影。
只見劉炟穿着白色金絲繡龍長袍,領口、袖口黃底繡繹紅龍鳳雲紋,底下白色禪衣似雪,足蹬金絲繡履。蒼白的臉龐,鬢烏如墨,未戴皇冠僅着小冠,手中還拿着一卷簡冊,分明在輦車上還在看奏。他在近侍和宮人陪同下,步履矯健大步走進大殿。
“參見皇上……”
耳邊已傳來頂上中和殿門前永安宮衆官的跪拜聲,阿妹竇洇也正好奇地悄然擡首向中和殿門前丹墀上觀望。就在此時,站在丹墀頂端迎接聖上的長樂少府夕照扭頭不悅地看了下面一眼,令竇妤幾乎嚇掉了魂魄,但她仍頑強盯着上方的聖上背影。
鬼使神差一般,恰就在劉炟走到丹墀頂端的一剎那,他頷首與夕照說了句什麼,然後突然回首,向丹墀下竇氏姊妹驚鴻一瞥。電光火石間,四目相對,竇妤措手不及,頓時如遭電擊。但她頑強地看着那雙笑眸,無需言語,她相信劉炟定然能看懂她的目光。可她惶恐中有略帶怒意,她分明感到劉炟看似無意、其實卻是別有深意的撇了她一眼,目光中露出了只有她能看懂的壞笑。
這一瞥似有太多含義,有鼓勵、有安慰、有令她討厭的戲謔,似乎還有更多說不清的無奈。等她再擡起頭,劉炟已經進入中和殿。她胸口嘣嘣跳着,腦袋已經一片空白,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聖上沒有忘記吾,他已知道吾進宮了!
從那天開始,竇妤心中便一直惴惴不安地企盼着。她隱隱感覺到,自己戰戰兢兢,窮盡心機想接近他,是送自己入他彀中,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還用想麼。但劉炟或爲政務纏住,連續數日未來永安宮。
陰曆十月初二,雒陽的天氣已經有點冬天的意味。劉炟哺膳後來給太后請安,後便住在西苑殿。約近二更時分,他臉上盪漾着滿足和慵懶,懶洋洋地走出寢宮,來到前殿堂上,坐在萱貴人常坐的紫色檀木坐榻上,側身倚着繡墊坐下。
他先將貼身服侍的內侍、宮人都趕到偏殿歇息,然後四處瞅了一眼,又捧起簡冊便認真地看起來。
夜晚十分安靜,由數根紫紅巨木支撐的外殿高大恢宏,有些寒冷。四周的雕花窗櫺內都掛上了厚厚的帷幔,貴人大案前銅火盆內炭火湛藍,悠悠晃動着。即便如此,劉炟還是不時呵呵手,或相互搓搓。
那天恰好竇妤在外殿大門後當值,透過重重帷幔,她看到劉炟自己一個人走出寢宮,繞過長長的屏風,走到堂上。那扇屏風是用剔紅雕漆和百寶鑲嵌而成,雕刻着春夏秋冬四季圖景,上嵌玉石、翡翠,十分精美。劉炟坐下後便又趕走侍從,開始閱簡。
現在堂上只有他們兩人,她的血一個勁往上涌,耳朵都嗡嗡響,反射性地深深低下頭,將身子躲在柱後,抄手立在門後的帷幔旁。她在等着,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心裡既盼望着什麼,卻又有點恐懼。耳畔只有殿門外秋風拂柳和落葉蕭颯聲,間或有竹葉墜落的殼殼聲,聲聲入耳。
這時,貴人的貼身侍婢子韻從寢宮走出,繞過大屏風走過來給皇上斟上茶,便抄手低頭躬立坐榻側的屏風前。劉炟擺擺手對她風趣地調笑道,“貴人身沉如豕,懶而噬眠,汝去侍候貴人罷!”子韻切切輕笑,低聲唱喏後,便又返身進入大屏風後的寢宮。
堂上再一次安靜下來,這一幕令竇妤也捂嘴無聲而笑。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渾身灼熱很不自在,有如芒刺在背。她悄然伸出頭瞟過去,只見劉炟斜倚塌上,手裡拿着簡冊,燭光下正聚精會神閱奏,並提硃筆書寫。他身後是一面巨大的硃色紅木寶座屏風,上面用陰文刀法雕刻着很多字,竇妤知道那是隸書《道德經》。
堂上靜得瘮人,幸好外面起風了,風聲伴着落葉飄旋和柳絮曼舞聲,更顯得夜的安寧。站久了雙膝感到冰冷寒意,竇妤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寒顫,她抱緊胛骨,輕掖絮袍,又雙手抄立,低首動也不敢動一下。
忽然,她感到身邊有一絲暖意,驚擡頭,門側壁上宮燈照微光下,他左手握簡,已無聲地走到門旁帷幔下。雖然光線晦暗,但那蒼白不帶血色的面龐近在眼前,一雙黑眸正朦朦朧朧地直視着她,嘴角勾出一絲清雅淡笑。竇妤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她羞澀萬分地低下頭,雙手緊緊地揪着袍角,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突然清醒,她猛地轉身欲想要跪下見禮,可雙臂卻被他擡手穩穩扶住,又擡起右手輕試她的淚珠,並將她擁入懷中,親吻着高髻上的玉簪、木梳,然後又捧着她的臉龐親吻着她的朱脣、鼻子,雙目則直直地看着她長長睫毛下的淚眸。
她羞澀地垂下眼瞼,嘴脣嚅動了一下,正在問安,他卻將食指放在脣上輕噓示意,聲音如蚊,“夜深人靜,牆後有耳,側簾屏風後子韻在打盹……”
說着,便牽着她的小手想走向堂中坐榻。竇妤的心“嘣嘣”跳着如雷擊一般,手被他寬大的手掌攥着,卻用如蚊的聲音輕呤堅拒,“聖上,還記得你吾辯過‘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①’否?”
當年在長秋宮皇后的御書房內,二人讀《漢書•淮南王傳》,曾對漢文帝時淮南民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展開過激烈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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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據《漢書•淮南王傳》記載,淮南厲王長廢法不軌,文帝不忍置於法,乃載以輜車,處蜀嚴道邛郵,並遣其子母從居,劉長因此而不食而亡。後來,蜀中吏民作此歌諷之,不過最後一句是“兄弟二人不相容”。漢文帝聞之,乃追尊淮南王爲厲王,置園如諸侯儀。竇妤此時說此事,是提醒劉炟自己處境不妙,相伴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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