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抱着鋼鐗在人羣中慢慢走着,偶爾回頭看看,見兩個大漢頭戴無幘冠,仍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着。
班超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這是竇府兩個僕人,整整一晚上,他們就象尾巴一樣一直就這樣跟着呢。雒陽里閭及二十四街兩側,都種植着慄、漆、梓、桐四種行道樹。一般巷道小街兩邊,也植着榆、槐等遮蔭樹。班超幾次故意隱身在灌木後,但都沒能甩掉他們。
他感到氣餒,便乾脆不加理會,抱着鐗默默地向太史橋走去。
一陣夜風襲來,隱隱帶着醇香,看街邊一個酒肆,檐上高懸的旗杆上,一個大燈籠上寫着“烏鞘嶺”三個大字,隨風搖曳的幌子上則是斗大“酒”字。
烏鞘嶺是隴右進入河西的通道,是著名的關隘。班超仍隱隱記得,那年班家隨竇融入京,從烏鞘嶺經過的情景。高聳的雪山,長長的峽谷,險峻的地形,是河西的門戶。
此刻天時尚早,看到酒肆掛着這樣幌子,肯定是西北人所開,於是忽然心血來潮,便饒有興趣地走了進去,在靠牆西隅的一張席上坐了下來。兩個“小廝”伸進頭瞅了一眼,又縮了出去,班超惡俗地笑了。狗日的,甩不掉,乾脆讓爾二人在外面吹吹風。
酒家走了過來,班超將鐗咚地一聲置案上,這才說道,“濁酒(注:即粗劣的慄米釀成、且未過濾的酒,色白且渾濁)一壺,糗鹽菽(注:即鹽炒黃豆)一斤。”
此時的大漢帝國,經過數十年休養生息,經濟已逐漸恢復,百官俸祿已經回升到前漢末年時的水準,帝都日益繁華。建武初年一斤黃金只能買五升菽(注:即大豆或小豆)景象,已成不堪回首的歷史。
這個酒肆還挺大,肆內賓客盈門,划拳囂鬧,生意火爆得很。
酒肆廳堂內,衆酒客一人面前有一案,膝坐於席上。廳中央爲一圍欄圍住的四方小臺子,此刻兩人正在擊劍。你來我往,劍花翻飛,煞是好看。衆酒客則在圍觀鼓譟,旁邊人不斷下注,吶喊助威聲此起彼伏。班超瞅了一眼,臺上兩名劍士不過爾爾,花拳繡腿,圖個熱熱鬧鬧而已。
酒保很快端上酒、菽,拉着臉“咚”地一聲置於案上。肆內衆客多側目而視,旁案兩個世族少年,燔炙(注:讀fán zhì,即各類烤肉)滿案,臑鱉(注:讀nào biē,即燒鱉肉)膾鯉(注:即燒鯉魚),飲清香清酒(注:即經過過濾的無色清酒),不時瞅一眼班超和他身前案上的寶鐗,眉頭皺着,臉上卻露出譏笑之色。
班超自知寒磣,但他不以爲意。鹹鹹的鹽,香香的菽,淡淡的酒,對五陵原農夫班老二來說,這已經好享受了,便索性自斟自飲起來。
“請問公子,有世子願出二千錢,是否願比試一場?”
忽然酒保跪到班超案前,帶着輕蔑的口吻問道。到底酒能亂性,原來見班超寒酸至極,卻身攜寶鐗,鄰席有人開始挑事了。
班超閉着眼,頭都沒擡,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酒保還要再囉嗦,竇府的兩個高大威武的“小廝”,已經抱劍步入酒肆,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盯着酒保。這小二這才嚇得不敢多言,戰戰兢兢地作了一揖,慌忙躬身退下。
兩個“小廝”又退出肆外,肆內衆人,再不敢恬噪、蔑視。
衆世子和富家子弟們這纔回過味兒來,看着寒酸,原來人家這是故意吃素呢。就瞅案上這把七星寶鐗,兩個高大威猛的隨從,或許這是那個大世家的公子啊,可惜無人相識。而此時的班超,此刻正被身旁木板牆另一面傳來的輕微聲音震驚、吸引,根本無暇顧及肆內衆客的側目、輕視或驚疑。
事有湊巧,肆內外雖然人聲吵雜,但班超屏息凝氣,飲酒食菽,忽然隱約聽到隔壁簾內傳出幾個男人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可分明聽到有“權魚”二字。班超大驚,便貼耳於簾上細聽起來。
此時身後圍欄內一場擊劍剛完,酒肆內聲音稍小一些,班超只聽到一個操河西口音的男人小聲說道,“……公子……權魚……太史橋……魚宅……”
接着,簾後忽然響起“咚”地一聲,另一人似乎豪飲後擲掉手中爵,說道,“今夜……三更……梆響……殺……”
酒肆內又一輪擊劍比武即將開始,下注聲山呼海嘯。裡間聲音本就不大,後面的聲音,爲廳內噪雜囂聲蓋住,再也聽不明白了。但就這幾句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話,還是讓班超聽懂了,誤打誤撞,自己要尋找的這夥歹人,讓自己撞着了。
他悄悄拿起案上鋼鐗,猶豫了一下又輕輕放下。你要幹嗎,人家都什麼還沒做呢,此時把他們拿下,你有什麼理由?
班超有點迷惑不解,憑感覺,這些人與十餘天前那個晚上在權魚府內樹梢頂上之人,絕不是一夥人。他的感覺不會錯,這些人沒有人家那麼大的氣場。真是風馬牛不相及也,這是哪兒對哪兒啊?狗日的權魚,汝到底得罪了多少人?怎麼誰都惦記着汝?
心裡雖然罵着,不管是一羣什麼人,班超也決定要管了。他想起了楊大人的號令,“權氏遭厄,太史橋坊”,說的正是一個地方。他感到很不解地獨自搖了搖頭,這麼一夥歹徒在雒陽爲禍,雒陽令手下的求盜們就足以拿下他們,還用調動他一個曾經的“大漢第一劍客”,用牛刀來殺雞嗎?
不管了,既來之,就宰了這一夥賊,也算出一口惡氣!
況且,宰殺了這一幫歹人,可以震懾一下那晚的樹梢頂上之人,可以爲權魚立威。因爲,一旦發生大命案,江湖上人不難知道是他班超在罩着權家。以他班超大漢第一劍士的名頭,一般小賊人就不敢再打權家的主意。
心裡正在合計着,嘩啦一聲響,簾後隔間內分頭走出五人,有四人襦袍屋幘,足蹬胡靴,均是漢胡混搭。他們身材高大,深鼻高目,腰下懸着長長的重劍。
班超俯首吃着鹽菽,舉壺閉着眼痛痛快快地暢飲一口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