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長矛轟然巨響後深深地扎進城牆中,有的帶着令人心悸的呼嘯聲遠遠飛過城頭,扎入東面山澗對面崖上。
漢軍躲藏在女牆後面,躲避着敵巨弩轟擊。只到密密麻麻的北匈奴士卒到了城下不足百步遠時,城頭的巨弩這纔開始大發神威。
“各弩瞄準,預備——放!”
石修一聲令下,士卒們手舉擊發木榔頭狠狠敲向扳機,二十幾具巨弩在嘣嘣的絃音聲中,如短矛一般的巨大箭矢居高臨下、颼颼飛向敵叢,將一串串陷城士卒釘成一串,再扎到地上。攻城隊列血肉被犁開,哀嚎慘鳴,死傷慘重。第一波進攻,士卒未接近城池邊上,便已經被巨弩屠殺得不成隊形,迅速潰敗下去。死亡是幸事,那些毒箭射傷仍在掙扎的士卒更慘,他們躺在草地上翻滾哀嚎,其狀不忍卒睹。
左鹿蠡王大怒,他連續斬殺數名百騎長,才制止住潰逃。各營只好整肅結隊,在隆隆的戰鼓聲中以密集的隊形一擁而上,不計傷亡登城。前面的被射殺,後面的踩着同伴的屍體,擡着簡易雲梯嗷嗷吶喊着衝到城下,開始不顧一切地登城。
耿恭站立在譙樓上,見十幾架雲梯搭上城頭,北匈奴士卒不顧傷亡的同伴,正頑命登城。而城下敵騎弩兵來回疾馳,用密集的矢石壓制城頭漢軍,給漢軍造成巨大傷亡。戰鬥進入白熱化,敵麇集城下,耿恭抓住戰機下令,“火攻!”
張封、蔣逍等將指揮士卒擡過滾油澆下,雲梯上的士卒被滾油燙傷一串一串,落地翻滾哀號慘叫,其狀慘絕。醪嘯、成郇、初石等人則將浸過獸膏的棉氈、葦捆點着扔下,濃煙中城下火起,十幾架雲梯被一起點着,伴着一片絕望的慘嗥聲,很快便燃起熊熊大火。
無數傷卒在烈火中蠕動、掙扎着、慘鳴着,與無數逃跑不及的士卒被燒成了大火球。
黑色的濃煙瀰漫到城頭上,遮天蔽日,嗆得藏身女牆後的漢軍士卒睜不開眼。第一波登城被擊破,北匈奴各營整肅人馬,一隊隊士卒們擡着簡易雲梯,在城頭弩箭射程之外列隊,新一波攻擊即將展開,城下濃煙烈火中的慘景令他們無不喪膽。
就在此時,城內的拋車又開始發威,呼嘯聲中將無數石頭擲向城外敵叢中,瀰漫的銷煙中,麇集一起的各營人仰馬翻,死傷慘重。由於地形受限,施展不開,很多騎弩兵躲閃不及,連人帶馬被砸成肉泥。蠻攻堅城不行,這慘烈的一幕令左鹿蠡王有心停止攻城,但望一眼身旁面色鐵青的老單于,只得下令連續發起一波波攻擊。
於是,慘烈的攻城戰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打到第二天傍晚時分,左鹿蠡王在疏勒城下扔下了近千具屍體,卻一無所獲,士卒無一登城。看着硝煙瀰漫、高高矗立在山樑上的巍峨堅城,蒲奴單于不得不怏怏下令停止攻城。
大戰方歇,此時的疏勒城下已經成了人間地獄。
血順着坡地流進山澗,讓地面和澗水都被染成了紅色。北匈奴損兵折將,漢軍也付出了巨大傷亡,四十餘人被敵騎弩兵在城下射殺,數十人負傷。燮神仙在官署中開了救護站,重傷者迅速得到手術,輕傷員簡單包紮後,則繼續返回城頭戰鬥。
最慘烈的是士卒吉浩,巨弩發射的長矛從耳邊飛過,巨大的衝擊力和慣性,將他的整個右耳朵給生生擦去。血止不住便有喪命的危險,燮神仙不得不將短刀燒紅,生生地給燙住止血。等一陣滋滋的青煙飄散後,吉浩半邊臉已經成了黑色,人也昏死了過去。
喧囂的戰場終於沉寂下來,單于未在白天繼續進攻。
相持的幾天,漢軍將被巨弩損壞的城頭一一修補完畢。這天夜裡二更,耿恭突然被城頭的牛角號音驚醒。這是夜晚警戒的漢軍士卒發出的警報,匈奴人又在夜裡準備攻城了。漢軍迅速登城防守,司馬石修見耿恭奔上城頭便稟報道,“虜營中驟然騷亂,恐會夜中陷城!”
石修的判斷很準確,他剛稟報完,進攻便開始了。
只見無數士卒推着雲梯,在巨弩的掩護下,正不顧死活地向城池衝來。張封指揮十幾架拋車瘋狂轟擊,將無數石塊轟擊到敵陷城隊列中。人羣如此密集,每一塊石頭都會砸死砸傷數人。而譙樓、箭樓、角樓和城頭垛口後的漢軍士卒,則箭無虛發,射殺無數。
戕罅是神射手,他與李楓的戰位在西北角的箭樓上。戕罅箭無虛發,已經射殺十一人,無一脫空。而李楓僅射殺六人,他不服地謾罵道,“狗日的,屠夫!”
“吾曾經是庖丁,殺人如殺豬,就是要冷血無心……”戕罅話未說完,突然一腳將李楓與蕭木踹倒在地。只聽“轟”地一聲巨響,一支巨弩射出的長矛從箭孔轟然扎入,深深插入對面的牆壁上。
“天哪!”箭樓內數人都大驚。如果不是戕罅反應快,如果不是巨型弩箭受到射擊孔牆壁碰撞略微改變了方向,李楓這回定然就交待了。
此時,在騎弩兵們掩護下衝到城下的北匈奴士卒,一邊舉着大盾護體,一邊順着簡易雲梯魚貫而上。漢軍士卒或奮不顧身地掀翻雲梯,或用弩箭、滾木、擂石將敵壓了下去。
此次夜戰,在城上城下敵慘叫、哀嚎聲中整整進行了大半夜,敵曾數度突上城頭,但左鹿蠡王又丟下了數百具屍體,打到下半夜天將明時,不得不狼狽退去。
不計傷亡的強行登城,半個月連續不間斷的攻城,左鹿蠡王部死傷慘重,損失了千五百餘人,城下屍體已經堆積如山。蒲奴單于與左鹿蠡王再不敢這樣打了,他們無奈地下令停止攻城。
北匈奴流行野葬,只有各部貴人以上纔有資格習漢俗實行土葬。初秋時節,山樑上氣溫還較高,大量屍體堆積城下,腐爛發臭嗆得人無法在城頭立足。敵我暫且休兵,耿恭不得不派士卒到城外點火焚燒掉敵屍。
漢軍焚燒敵屍的濃煙大團大團飄過左鹿蠡王營地上空,令左鹿蠡王各營士卒魂喪心悸,沒有人還有信心攻城,士氣低落到極點。
這場慘絕人寰的攻城戰,蒲奴單于從頭至尾看在眼裡。他沒有斥責左鹿蠡王,他打了一輩子仗,此時也是一籌莫展。不過一小股數百漢軍,不過一座小小的崖頂城堡,漢人卻再一次給了他強烈的震撼!
上一次是在前年的金微山下,當時,能征慣戰的呼衍王萬餘鐵騎被漢軍假司馬班超的千餘人擊破後,僅率領數百人馬竟然被班超數十騎追殺數百里。呼衍王倉皇奔逃,無處躲藏,一路損兵折將,就在單于的眼皮子底下差一點兒成了俘虜!
班超,耿恭,劉莊、竇固麾下到底還有多少噬血悍將?!
他站在山嶺上,望着巍峨的疏勒城和連綿起伏的山巒,苦苦思索良策!
疏勒城緊靠山澗,位於坡嶺之上,山澗是唯一的汲水通道。漢軍在弩兵掩護下,晝夜不斷地至澗內取水,匈奴弓兵則在澗東面以箭矢相阻,雙方互有死傷。單于看着這一切,忽然計上心來,“分兵截斷澗流,城中無水,吾看漢蠻還如何逞勇!”
左鹿蠡王心領神會,他迅速命人到疏勒城東邊山澗河道①的上游,築起圍堰,堵塞河道,將漢軍的水源給生生切斷了。
澗內斷流了,耿恭站在城頭看着這一切,一陣陣心驚。北匈奴有能人,這一招夠毒的。他對司馬石修道,“傳太軾、段剛,掘井!”
太軾是工匠,匠作之事,無所不能,他很快跑來了。耿恭看着他,憂心忡忡地道,“匈奴人已斷澗流,城內能否掘井?”
太軾遙望着北方高聳入雲的延綿雪山,又扭頭向四周山樑上看了看,最後肯定地道,“校尉,雪山融水無窮無盡。大地之下,孕涵無數水道。單于想截澗斷水涸城怕是做不到,末將以爲城內定能掘井!”
耿恭大喜道,“好,給汝五十人,擇地掘井!”
“末將遵令!”
太軾領命跑下城去,集合人馬,準備掘井。他先在城內四處轉了幾圈,先在馬廄旁邊選定了一個地方。想一想,又稱到城內最低窪處畫了一個圓圈,士卒們便開始挖土掘井。
段剛是兵曹,耿恭問道,“城中水能支持多久?”
“稟報校尉,人、馬共用可持五天。如人馬少飲,則可持十天。”
“好。水由汝來分配,人、馬略少飲,最少需要支持十五天!”
“末將明白!”
接下來的二十餘天,兩軍象有了默契一般,左鹿蠡王不再攻城,只是在山澗與山下山口紮營,將城堡緊緊圍住。而城內的漢軍則架起轆轤,晝夜不停、不顧一切地掘土掏土掘井。一丈兩丈三丈,到了三丈深,竟然還見不到水,連耿恭都沉不住氣了。
“是否換個地方再掘?”
“不不不!”太軾卻胸有成竹,堅信他相中的地方一定有水,“校尉勿急,水脈有深淺,此處土層不透水,是打井極好地方。越難掘得,一旦通了,必得大水!”
太軾說得決絕,耿恭相信自己部下,但士卒們將信將疑,似懂非懂,只得繼續深掘。
北匈奴人狂攻逾月,突然停止攻擊,躲藏在天山深處草甸內的王夫人有了一絲恐懼感。匈奴攻城期間,她幾次登上山巔,看到胡兒損兵折將,心裡舒服極了。此時,北匈奴突然不攻了,她急命昷枂派人探聽消息,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兒。
士卒很快回報說,單于命人斷澗,截斷了城中水源。
王夫人急了,這可怎麼好?忽然想起昷枂曾信誓旦旦地說過,疏勒城中掘井可得水,便又放下心來。她又命士卒好好放牧牛羊,她清楚,耿恭將牛羊這麼多藏匿在這裡,是爲了關鍵時刻頂大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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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即今奇臺縣半截溝鄉麻溝河。《後漢書·耿恭傳》記載“恭以爲傍澗水可固”,《後漢紀·孝明帝紀》記載“恭以疏勒傍有水”(《東觀漢記·耿恭傳》和《資治通鑑》都有相同記載),故選擇疏勒城爲固守地點。一個“傍”字,說明疏勒城應在澗水旁邊,且取水方便,同時名將耿恭定然會想到敵斷流後的城中吃水問題。筆者曾兩度實地考察過石城子漢城遺址,以爲耿恭疏勒城即是今“石城子”遺址可能性應該最大,可信度最高,且漢時澗崖應該比現在要高出許多,河中水量也應比現在要大許多。從2014年至2016年,新疆考古所和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的考古挖掘也證明,半截溝石城子漢城遺址即是耿恭堅守的疏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