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做斷雲王的僞裝怪跳出來,發現只有他一人,立馬就怔住了。而藏在暗處的秦慕則大吃一驚,心想他怎地不聽號令?
僞裝怪僵僵直立,像極了一個從死去活過來的人。他臉色因尷尬而漲紅,又像極怒髮衝冠,因此翻雲少君咋看之下,竟嚇破了膽。然僞裝怪此際,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半晌,憋出一句:“畜生!”
翻雲少君突然大叫一聲,飛遁而逃。阿瑟則暈死了過去。僞裝怪像做了場噩夢,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溼透了半邊身。
秦慕等人齊齊飛出,孤鴻亦縱身而出,手執燙劍護在阿瑟身旁,身姿凜然,眼神如冰。
“他是我的!”他冷冷道。
秦慕等人均是一驚。見來者英俊異常,一把血色長劍,赫然是惡名昭著的靈魂刺客。
招魂殿雨夜,秦慕與他有過交手,上次集六大高手之力,也未能置他於死地,這次更不用說了。心想阿瑟被這他逮到,也是凶多吉少,是以忍氣吞聲,說道:“好,我不與你爭!”他揚揚手,與五位合夥人,望翻雲少君逃走的方向疾馳。
見秦慕他們走遠了。四妹才慌忙奔出,撲在阿瑟身上,不停地喊他。孤鴻瞧得不是滋味。
“他心神受了重創,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的。”
四妹淚眼盈盈,向他求助。他此際卻恨不得,一劍把他殺了。
“你別急,我救他是了。”他彎腰,一手將他撈上背,正準備走時,四妹又說:“那人是誰?”
他順着她指尖,瞧見那位被翻雲少君掀飛的黑影,趴在草叢一動不動的。他心神疲倦,敷衍道:“不管是誰,都已死了。”他說話時,四妹已走了過去,並且彎下了腰。
“孤鴻,他還活着!”她一邊歡快的叫,一邊招手要他過去。孤鴻揹着阿瑟,老大不情願地發了句牢騷:“我當然還活着。”腳步卻不聽使喚,向她走去。
“快來幫忙,他挺沉的!”
“四妹,我已——”他還欲推辭,四妹已將那人翻了過來,他一看之下,立即飛搶上前,阿瑟與長劍都扔到了一邊。
他捧起那人的臉,仔仔細細地瞧着,每看清一分,眼眶的淚就涌出一分。
“你認得他?”四妹十分驚訝。
“認得的,認得的!”他突然哭了,又突然笑了,哭哭笑笑,欣喜之極,激動之極,“他是我的袍澤,我的金蘭義兄,我最敬佩的人,他······你······你還活着,實在是······啊!老天爺!”
······
幽靜小屋,浮雲遮月華,爐火似陽,茶茗飄香。
兩張精緻結實的紅木軟榻,榻上人已睡了兩夜。是夜子時堪過,一榻上的卓不魂,咳嗽一聲,緩緩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張俊美如玉雕的臉,這張臉正對他微笑。
他猛地翻起,卻起到一半,又被孤鴻的手輕輕按了下去。
“舊傷再復,我可要去請大羅神仙了。”孤鴻微微一笑。卓不魂乖乖躺下,雙目紅紅的,原本有顆淚珠將要奪眶而出,卻被他忍了回去。孤鴻亦側過臉,避避“風沙”,慨嘆道:“我以爲我們三個,只剩我一個了。”
“我也是。”卓不魂擦擦眼淚,笑了出來。眼角餘光,瞥見他腰際佩掛的長劍,就“咦”的一聲。
“原來那晚的人是你。”
孤鴻看着他,揣摩他這句話的含義,不一會兒,也“哦”的一聲,驚呼道:“是你!”
兩人均是一笑。笑這世間造化,來來去去,竟險些弄巧成拙。
“那晚我出手相當重!”孤鴻道。
“嗯。我命也相當硬!”卓不魂說,“看來,你是得到生神前輩的真傳了。”
“可我仍舊看不出你的路數。”孤鴻笑道,“唯有那一刀,風韻極致,可偏偏我這豬腦子,不敢相信,是了,你咋味道也變了。”
卓不魂於是跟他說了阿木郎贈香囊一事。
“你味道也不太對。”他問,不等孤鴻回答,便兀自揣摩道,“破生技,聚斂神氣,收放自如,融萬物於一體,化己身於微塵,我孤陋寡聞,不知說得對不對?”
孤鴻嘖嘖稱讚:“你不隨我入生神門下,當真可惜之至。”隨後他又補充一點,“我愛睡垃圾堆,所以也沾了垃圾味。”
兩人有說有笑,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正說笑時,忽然聽見一旁昏迷不醒的阿瑟,悶哼了聲,也悠悠醒轉過來。孤鴻皺了皺眉,起身走向門外。卓不魂則喜道:“阿瑟!阿瑟!”
阿瑟醒了,聽見有人喊他,側頭看見卓不魂,與他一樣躺在牀上,精神爽利,笑容滿面。
“你沒事。”他無精打采說了句,便又扭過頭去了。
“你傷得不重,心結一開,即刻痊癒。”
“心結?”阿瑟乾笑兩聲,想起之前的一切並非夢幻,不由得悲從中來。
“我是誰?我來自哪裡?”他忽然起身,抓住卓不魂手臂。所抓之處,正是一道劍傷。
“我不知道。”卓不魂忍着痛,微笑說。
這時孤鴻與四妹走進,見狀登時大怒,一個跨步,躍至兩人之間,將阿瑟狠狠推回牀上!
“孤鴻!”阿瑟悶哼一聲,胸口傷勢又沁出了血。卓不魂與四妹想阻止已是遲了。
四妹扶穩阿瑟,急道:“你沒事吧。”說着衝孤鴻狠狠瞪了眼。
“四妹?”阿瑟見四妹突然出現,又驚又喜,頓時忘卻了所有傷痛,掙起來擁抱住她。
“好哇!”孤鴻勃然大怒,若非卓不魂手快,按住了他右手,他險些就拔劍了。阿瑟也將四妹拉到身後,氣呼呼道:“怎麼!你算什麼東西!”
孤鴻氣得七竅生煙,指着自己鼻子,乾笑道:“我算什麼東西?對!我真不是東西,我若是東西的話,就活該讓你死在荒原!呸!浪蕩公子!”
阿瑟涵養再好,這時也怒喝一聲,作勢要撲來。
若非四妹與卓不魂死死拉住,他們只怕早已扭打到一起了。
最後四妹給他們一人一巴掌,然後默不作聲地跑了出去。兩人立時住手,愣在原地。
“四妹!”孤鴻驚呼一聲,追了出去。阿瑟忽然怔住,像是睡醒了一個美夢,夢後惆悵。
卓不魂也怔在牀上,這場景,方纔他險些招架不住。
“阿瑟?”他呼道,眼角衝門外瞟了瞟,似在問:你爲何不追?
阿瑟苦笑一聲,又躺上牀。
“追上了又能怎樣?她······她喜歡的,又不是我。”
卓不魂呆了呆,雖然他與孤鴻是好兄弟,但阿瑟又何嘗不是他好友?況且以他對他們的瞭解,阿瑟至少各方面,都比孤鴻優秀得多,何以竟會如此狼狽地敗下陣來?唉,愛情這玩意,他不明白。
孤鴻追出許久仍不見回來。阿瑟在牀上心灰意冷,喃喃自語,自說自笑。卓不魂擔心他再受打擊,時刻注視着他。
“卓不魂,”他忽然問。
“嗯!”
“你是否早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的身世。你們神靈是否一眼就能辨出,我不是魔人?”
“是。我知道你不是魔人,可不知你的身世。”
“第一眼?”
“第一眼。”
阿瑟深深合上眼:“你······你竟瞞了我三年。”
“是,因爲我不確定,說出來會對你產生多大影響。”
“可說了,我或許會埋怨你,或許會選擇離開,這樣二哥或許就不會記恨我,大哥也不會因此受害,到頭來,我還是感激你。可現在——”他想起了斷雲王,心頭又是一陣哀傷。
“對不起。我的確應該早點說。”
“罷了!”阿瑟把臉埋進手裡,神態疲倦,顯是不願再談這個話題。
卓不魂不再作聲。
“那個人,”阿瑟看了看門外,“他也是你同伴吧。”
“是。”
“我應該早點認出他,三年前的淚痕山,他或許是唯一的倖存者吧。” wωw▪тt kǎn▪¢ o
“是。”
“啊。”他又重重嘆了一聲,“我到底是誰?”
“你是阿瑟!”卓不魂堅定地說。阿瑟看他一眼,勉強笑了笑。
“我父母是誰?我沒有兄弟姐妹?哪裡纔是我的根?哪裡纔是我歸處?”他一連四問。
卓不魂一一答道:“斷雲王養你教你,他即是你父母;若你不嫌棄,我與風靈便是你兄弟姐妹;男兒立於天地間,何須有根?若洛亞崖堡容不下你,魔界容不下你,你隨我回神界,神界便是你歸處!”
阿瑟再次笑了,笑得真誠:“真抱歉我誤會了你。卓不魂,好朋友,好兄弟。我會記得你的。”
“記得我?”卓不魂訝道,“你要忘掉誰?”
阿瑟道:“二······翻雲少君說得對,這麼多年我一直稀裡糊塗的活着,活在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裡。我厭倦了這裡的爭鬥,厭倦了這些打打殺殺的日子,我······”他茫然道,“我的世界在哪兒?”他攤開掌心,看着珠子,“它的家又在哪兒?”
卓不魂失聲道:“你,你想做什麼?千萬莫做傻事!”
“傻事?”他搖頭,“不,我阿瑟有爲之身,斷不做自尋短見的懦夫。你放心,我只想四處走走,這個世界,一定會有一處我降生的地方。”
卓不魂怔住了:“你,你要走?”
阿瑟卻笑了:“不,我要追尋屬於我的地方,與你一樣,追尋回家的路!”
卓不魂再次怔住,久久不發一言。而阿瑟,三言兩語之間,似乎又重新拾起了人生目標,露出了開心的笑。
這時,孤鴻自門外奔進,指着阿瑟,怒氣衝衝地說:“好了!好了!你把她氣走了,你安心了!”
阿瑟自牀上跳起:“四妹走了!”
“她不肯跟我回來!你說,你······你去!”
阿瑟與卓不魂互望了眼,會心一笑。
“好!”阿瑟大方道,“我去勸她回來。”
孤鴻望着他滿臉笑容地走了出去,心裡又是奇怪又是不服。
“喂!”他閃到卓不魂牀邊,“你們是不是跟我耍什麼把戲,你把戲最多,老實說,別騙朋友!”
卓不魂哈哈大笑:“孤鴻孤鴻,枉你自稱聰明,原來在愛情方面也是傻瓜一個!”
孤鴻又是一怔,心酸道:“是,弟弟我智囊傾空,你能不能幫我?”
卓不魂雙手抱頭,翹起二郎腿,饒有興致地欣賞屋樑上的燭影:“何不等他們回來?”
屋內火苗閃爍,孤鴻不停地踱步,神情焦慮,時不時瞟眼門外,卓不魂則睡了過去。直到天色微亮,卓不魂又睡醒一覺,孤鴻卻仍在踱步,臉色憔悴,門外總算傳來了腳步聲。
他哈的一聲,衝了出去。卓不魂也支起半邊身子,見阿瑟拉着四妹的手,笑吟吟走了進來,孤鴻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神情落寞。四妹眼角溼潤,似是哭過,此際又依依不捨拉着阿瑟衣角,問:“真的要走麼?”
阿瑟無比深情地注視着她美麗的臉,百感交集,許久才道出一個是字。
“還回來麼?”
“不知道。”
“大小晴姐、易先生、豺狼虎豹,少主殿的一切,洛亞崖堡的一切,你真拋得掉麼?”
阿瑟眼眶也紅了:“我再不願見他,他也再不願見到我。那裡的一切,於我再不相干!”
四妹撇撇嘴,用她一貫的姿勢抱住了他,臉頰貼在他臉上,柔聲道:“好哥哥,不管去到哪兒,記得都要像以前的你那樣開心,快樂喲。”阿瑟鼻子酸酸,只能仰起頭,眼圈紅紅地說:“好······好。”
孤鴻坐在門前石階,瞧得很不是滋味。若非卓不魂還躺在裡面,他真想就此一走了之。
燈熄了,初陽透過紗窗,在屋內撒下一片金黃。
卓不魂在孤鴻攙扶下,走出了門外。門外是一片楓樹林,時值深秋,落葉似火,鋪得滿地都是。他們都低頭,聽着腳踩枯葉發出的“沙沙”聲,一路寂寥,走了大約半里。阿瑟纔回頭,看了看卓不魂,又看了看四妹,最後還是看着卓不魂,說:“我走了。”
離別的愁緒深深縈繞在卓不魂心頭,他卻不得不裝出瀟灑的樣子:“保重。”
阿瑟最後瞥了眼孤鴻,兩人眼神相交,均感受到了彼此的敵意與不屑。
“照顧好四妹。”阿瑟冷冷地說。
“當然。”孤鴻冷冷地答。
然後兩人誰也不願再多看對方一眼。四妹垂下頭,雙頰緋紅,卓不魂輕嘆一聲。阿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