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清晨,旭日東昇,朝霞自天際綿延而至。
程三五立身越城嶠最高峰,吞吐大荒,一身純陽真氣盈沛若沸,鼓盪沖霄,與漫天朝霞相接,更是與遠方朝陽感應。
秦望舒在幾十丈外的下方,擡頭望見峰頂昊光大作,不由得詢問起一旁慕湘靈:“他這是在做什麼?”
“調攝身心以達到頂峰。”慕湘靈同樣擡頭,卻好似覺得昊光刺眼,擡手至眉額處稍稍遮掩:“我猜測程三五突破先天境界的路數與旁人不同,必須要在最爲激烈的戰鬥中,方能把握那一線之機。”
秦望舒點頭道:“他修煉的炎風刀法就是這樣的,唯有在戰鬥中才有磨礪提升。”
“這可未必全是武功刀法的原因。”慕湘靈微笑說:“自他本心立住的那一刻,便在無休無止地廝殺惡戰當中,永遠不得清淨安寧。或者說,只有戰鬥才能讓他得到片刻安寧。”
秦望舒表情凝重:“這也太……”
“太累了?”慕湘靈說這話時,一旁棗紅大馬發出輕聲嘶鳴,她主動上前輕撫。
棗紅大馬初時本能迴避,但慕湘靈的手還是按了上去。撫摸片刻後,棗紅大馬頗爲受用,任由對方擺弄。
“你似乎很擔心程三五?”秦望舒略帶不解:“你與他應該是初次見面吧?”
“我與程三五的確是初次相見。”慕湘靈承認道:“但也許是緣分吧,我見到他便覺得有些親近。”
秦望舒雖然知曉饕餮之事,但自知對箇中內情並未有切實瞭解,因此不敢胡亂揣測。
而在峰頂,程三五氣機雖然勃盛,但心神卻是內守含藏。識海中那片灰敗荒野,此刻浮現消融崩滅之景,彷彿正在迎來湮滅末劫。
饕餮此刻盤腿定坐,一反常態,面對天崩地滅的劫數,平靜超然,絲毫不爲自己處境憂慮。
“恭喜。”
饕餮見程三五來到,溫潤敦厚地說道:“如今你即將印證先天之境,從此超凡入聖、造化在握,未來天地任伱縱橫。”
“你是在挖苦我?”程三五語氣冷淡。
“不,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饕餮不曾有半點譏諷嘲弄之意:“你選擇爲人道所束縛,去做別人給你定好的聖賢。”
“你覺得你還有機會麼?”程三五居高臨下俯瞰着饕餮:“你與孔一方的那點算計,早已被我洞悉。待得此間事情了斷明白,我第一個便要殺他,徹底壞了你的佈局。”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指望孔一方。”饕餮直言道:“他不過是天外物類,煽風點火興許可以,想要這種貨色辦成什麼大事,我還不至於這麼輕忽。他要是能辦成,我未必討得多少好處,答應他的合作,無非是興致一來,順勢而爲罷了。”
“你話多了。”程三五說:“你也學會爲了自保而狡辯。”
饕餮沉思一陣,擡手扶額:“拂世鋒不光把你變成人,把我也變成人了,爲求自保而動用口舌,這再尋常不過。見我這樣,你應該放心纔對。”
“我更好奇,在一片虛無之中,你能堅持多久?”程三五轉身離去,荒野猶在不斷崩毀,只剩饕餮無言獨坐。
轉眼來到識海中單獨開闢的一方鄉野田舍,安屈提正無所事事地翻閱書籍,他見程三五來到,趕緊起身執禮相迎。
“尊者前來,不知有何要事?”安屈提緊張問道。
“有考慮過離開此處麼?”程三五開門見山。
安屈提臉色登時一變,難掩驚喜,但轉眼冷靜下來:“小人如今只是一縷殘魂,多虧尊者在識海中另開一方,這才得以保全。若是就此離開,恐怕轉眼就要消散於天地間。”
“你有辦法保全神魂,不必隱瞞。”程三五掃視屋舍中那些羅列整齊的書籍,全是安屈提多年積累的法術學問。
安屈提不敢隱瞞:“的確是有,但那無不是要藉助大量外物方能做到,而且需要事前準備周到,才能將神魂寄託其中。”
“需要什麼東西、要如何施法,你直接說便是。”程三五言道。
安屈提大喜過望,他這下算是確定了,程三五真的會放自己離開,但他不敢太過放肆,於是說:
“小人神魂不全,返回現世需要先養護一番,然後才能考慮轉移神魂至另一具軀體。”
“所以你需要奪舍他人?”程三五意味深長。
安屈提連忙言道:“如果尊者覺得此舉不妥,那隻要給小人安排一具新死不過半個時辰、且肢體健全的屍體就好,哪怕是犯了死罪的賊人也可以!”
“你就這麼怕死麼?”程三五沒有嘲弄之意,而是帶着審視目光:“若論法術造詣,我沒見過誰比你更高明的了。別人費盡心思才能攫取利用的龍氣,你設下幾根刻滿符咒柱子,就能加以驅策。有此等境界,卻偏偏無法勘破生死。”
安屈提面露羞愧之色,回答說:“小人出身於葬儀教團,年輕時便爲他人操持喪葬之事。或許正因目睹無數死者與屍骸,反倒憂懼生出無窮憂懼,渴求長生不死。”
“可惜了。”程三五轉而言道:“但你應該明白,奪佔他人身軀並非長久之計。魂魄不合,有損性命,就連你過去引以爲傲的法術,恐怕也會損失大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安屈提無奈道:“如果想要完整轉移神魂,最好辦法便是事先培育一具軀體,待得原本肉身衰朽,再施秘法移魂合魄。”
程三五眉頭一皺:“培育軀體?”
安屈提解釋說:“在葬儀教團中,也有類似神魂體魄的說法。最適合自己神魂的,必然是自己的體魄。葬儀教團的先人本就極力追求長生不死,他們發現身體並非單純的血肉之軀,魂魄結合方是完整之人。
“如果單純轉移神魂至別的軀體,反倒會使得心神混淆,喪失先前學會的法術,頻繁施法移魂,甚至可能連自己是誰都忘卻了……如果依照佛門的說法,便是前世業障滋擾,生出種種心魔,敗壞修行。”
“如此說來,如果真要移魂合魄,事先培育的軀體,最好就是用自己胎元精血爲本,對不對?”程三五問道。
安屈提聞言微微一怔,趕緊點頭回答:“尊者所言甚是!以自身精血爲本,便能確保新軀體魄與神魂相契合。”
“你既然知曉此法,爲何不這麼做?”程三五問道:“當初你在西域搶奪星髓,無非是希望藉此求得長生不死。”
安屈提無奈道:“當時小人覺得,造軀移魂之法太過繁瑣,縱使大功告成,也不過是拖延壽數,並不能更進一步。而小人搶奪星髓,除了轉化肉身,問鼎長生,也是希望藉此一窺天外世界,以求超拔。”“哦?”程三五稍作回想,問道:“當初你選擇留在那天池岸邊,就是因爲那裡是兩方天地交匯之處,便於利用星髓麼?”
安屈提大爲驚歎:“小人一切都瞞不過尊者,確實如此。”
“我沒那麼厲害,是別人發現的。”程三五提醒說:“你雖然被我打敗,但也不要小瞧了中原人物。”
“小人萬萬不敢輕視!”安屈提連忙道:“過去小人在西域謀劃,便是想要稍避鋒芒。”
“只可惜又撞上了我。”程三五微微一笑。
如今安屈提早已沒有往日高人一等的氣度,神色謙恭:“其實回頭再看,過去小人狂妄自大。若非尊者點化,恐怕早就萬劫不復了。”
“這等討好大可不必。”程三五搖搖頭,然後又問:“方纔你提及天外世界,對此有多少了解?”
安屈提略一沉吟:“不知尊者想要了解哪些?”
“比如說打開不同天地間往來門戶。”程三五問道。
“這……此事恐怕極難做到。”安屈提做了一番比喻:“兩方天地世界之間,就好像隔着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無法立墩架橋。反倒是乘船渡航,或許更方便些。”
程三五當初曾聽長青師徒談及異方天地之事,不禁問道:“爲何你是將不同世界看做彼此河岸,而非汪洋之上的兩艘船隻?”
安屈提聞言一愣,隨後說:“這個比喻倒也並非不行,只不過正所謂天外有天,汪洋之上恐怕不是隻有兩艘船。”
程三五笑道:“不愧是精研法術之人,悟性超羣,一點就透。”
安屈提倒沒有因爲這番誇讚便手舞足蹈,而是問道:“尊者的意思是,並非單純打開兩方世界的往來門戶,而是要貫通天外諸天?”
“你做得到麼?”程三五問道。
“不不不!小人萬萬做不到!”安屈提果斷承認:“小人法術再高明也做不到此事,這已經大大超出人力所能及。而且莫說貫通諸天,僅僅是兩方天地相連,也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
“爲何如此篤定?”
安屈提斟酌着言辭:“不同天地,有着各自運行法度,正是因此,不同天地通常互斥。若想溝通兩界,那便是要契合不同運轉法度,還要承受不同法度間的磋磨。有此能爲,還不如自行飛昇超脫而去。”
程三五說道:“就好比是在洪水氾濫時架橋,稍有不慎,橋墩便會被洪水沖塌。”
“正是此理。”安屈提繼續說:“小人的確感應到天池福地是兩界交匯之處,氣機交感玄妙,所在纔在那裡設下結界。而藉助星髓,算準天時,也能更好勾招天外氣機。”
“你這麼做,就不怕招來天外異類麼?”程三五問道。
“天外異類?尊者是說孔一方那樣的天魔?”
當初饕餮掌控程三五肉身時,安屈提在識海中也有幸旁觀了饕餮的所見所聞,自然知曉他與孔一方的往來對談。
“小人明白了,尊者是擔憂孔一方試圖破壞九龍封禁,打通諸天門戶?”安屈提思量道:“他的謀劃不可謂不宏大,但是想要做到,仍是難如登天。孔一方也說過,此舉需要大量星髓,還要以五嶽之祀爲壇座。此結界之廣大,堪稱彌天蓋地、寰覆九州,試問又有誰能夠施展發動呢?”
“白雲子雖是道門第一人,但我不覺得他能夠做到此事,而且他也不可能做。”程三五微微一撇嘴,他見安屈提欲言又止,問道:“你認爲我說得不對?”
“或許……”安屈提無比謹慎地看着程三五:“尊者能夠做到。”
“你覺得我會這麼做?”程三五眉頭一挑。
“當然不會!”安屈提連忙躬身低頭:“尊者看似超然物外、任俠無羈,實則懷有救世之心。世上凡夫俗子看不出來,小人卻是曉得的。”
“焉知救世心不會成爲末世劫?”程三五自我嘲弄。
安屈提不敢應聲,在他眼裡,程三五並非那種一步步提升自我的修行人,反倒更接近生而不凡的聖者、神明,他只是要在凡間走一遭,待得功德圓滿,便要回歸上界。
可與此同時,程三五也有凡人的一面。恰恰是這凡人的一面,極力牽扯着本心,不讓自己朝着超凡聖境邁進。
安屈提自己精研法術,清楚一個人的心境最忌諱就是這種牽扯徘徊,會讓人無所適從。無論是聖者、神明、還是天人,都有墮落的可能。
“也罷,不說這些了。”程三五言道:“你把移魂合魄之法告訴我,往後我找機會給你安排重生之機。”
安屈提當即跪下叩拜:“多謝尊者再造之恩!”
……
徐徐吐息,程三五仍舊屹立峰巔,望向已經高高升起的太陽,望向南方,感受着從極遠處大海吹拂而來的風,捲起翻騰雲霧,好似白浪拍打綿延山嶺。
心思落定,程三五飛身落下,數十丈高的陡峭山坡,只需縱身一躍,落地更是輕如鴻毛,連塵埃落葉也沒有吹飛多少。秦望舒見狀,感嘆這等輕身功夫已到極致。
“如何?昭陽君是否做好準備了?”慕湘靈問道。
程三五言道:“自然……還有,你可以叫我程三五。”
“剝盡凡濁復天真,很好。”慕湘靈點頭稱讚,一旁赤陽噴鼻示意,秦望舒也拱手抱拳。
程三五萬事已備,對慕湘靈說道:“你現在可以打開封印了,且讓我看看,那九首惡螭有多大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