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平身!”康熙笑眯眯地看着弘曆,“幾年不見,長這麼高了!”
弘曆乖巧地說:“皇爺爺卻一點沒變,好像畫裡的人兒一樣。”
“哦?畫里人?”康熙重複着。
弘曆揖手道:“皇爺爺,請隨孫兒來!”
康熙見他年紀雖小,卻知書達禮,十分喜愛,便隨着他一到一處“田”字房。稱爲田字房,此殿四面各顯七間,中爲十字廊。向殿西、北方向往去,稻田盡收眼底。
胤禛說:“田字房是兒臣平日農歇之所,暫時只有這北屋可住人,東南西屋還未起建。要皇阿瑪紆尊降貴來到此處,兒臣實在過意不去。”
康熙卻甚感欣慰,他深深呼吸那空氣中濃郁的稻香味:“蒼顏野老共慶有秋,黃口稚子無悉乏食。此朕一時之真樂也。”
弘曆興奮地指着壁上掛着整齊的字畫,其中一幅畫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手中持着龍頭柺杖,而身邊有一稚童相隨,老少相攜之樂,盡繪圖中。弘曆將那畫上題詞朗聲念出:“紫芒半頃綠蔭蔭,最愛先時御稻深。若使炎方多廣佈,可能兩次見稻針。皇爺爺,這是您題得《早稻詩》,對嗎?”
康熙捻鬚微笑,幽默地說:“可惜朕沒帶柺杖,否則當真有幾分相似。那這童兒,可是你麼?”
弘曆吃吃笑道:“孫兒的自畫像,還請皇爺爺品評。”
粗粗看此畫,發現構圖、明暗都很和諧,但細細看來,卻發現落筆欠了幾分勁道和神韻。看着康熙連連搖頭,弘曆心裡一個勁地發酸,康熙笑道:“形似神卻不似,這仙風道骨的模樣倒似老君轉世。”
樑九功諂媚地說:“依奴才說,皇上仍真龍天子,紫微星下凡,怎能少得了仙氣?”
康熙心裡高興,嘴上卻說:“貧嘴!弘曆,和朕說說,爲何要畫這幅畫?”
弘曆似乎沒想過康熙會問這個問題,一時大張着嘴巴,答不出話來,向胤禛等人發出求助的眼神。康熙見此景,略有不快,說:“難道畫是由他人代筆?”
瑤夕見兒子有難,不顧身份不合,快步走到弘曆身邊,甩帕行禮道:“奴才鈕祜祿氏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樑九功適時在康熙耳邊低語:“此女是雍親王庶福晉,歷阿哥的生母。”
康熙淡淡地說:“平身!”
瑤夕仍拘着禮,懇求道:“歷阿哥難得得見天顏,有些緊張,請容奴才勸上幾句!”
康熙“哼”一聲,冷冷地看着母子倆。
瑤夕溫柔地說:“弘曆,皇爺爺俱備天子威嚴,但他也是你的親爺爺。你大膽說吧,記住,要說真心話,不可有半絲隱瞞和捏造。”說罷,她輕輕撫過弘曆冰涼的小臉,用慈愛的眼神鼓勵着弘曆。
弘曆點點頭,吸了口氣,面向康熙,單膝下跪道:“每當孫兒讀到天倫之樂這四個字時,總覺得有些心酸。阿瑪平日裡或公務繁忙、或勞心於農,額娘照顧孫兒的確無微不至,卻……”弘曆想說太嚴二字,話到嘴邊卻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普通人家的孩子,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疼愛,可孫兒卻只有額娘和嫡額娘疼。孫兒每次來幫忙農作時,就想像着皇爺爺能吃上孫兒親手種的稻穀或蔬果,或許能與孫兒一起在田邊沒規矩地嘻鬧……孫兒自知不可能,見額娘將皇爺爺的畫像貼在屋裡每日祈福,便臨摹着畫中皇爺爺的模樣,憑着自己的想像,畫成這副早稻圖,掛在此處,希望夢想可以成真!”
聽着弘曆用略帶稚嫩的童音一連串說完這些,觸動了屋裡每個人的情懷,一時間,只聽得到有人默默省淚的聲音。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康熙感慨萬千,緩緩地說:“都平身吧!弘曆,過來!”
弘曆望了一眼母親,似乎有些戰戰兢兢地,向康熙走去。康熙慈愛地說:“朕做了六十年皇帝,膝下兒孫無數,卻無一有你這般孝心。今日這裡沒有皇帝,朕要安享含飴弄孫之福,閤家團圓之樂!”
瑤夕原本正躲在一旁拭淚,這會子破涕而笑道:“皇上英明!奴才謝皇上天恩!”
康熙笑道:“你將弘曆教得很好,九功,賞!”
亦蕊上前一步,行禮道:“皇阿瑪,妾身有事稟告!弘曆生母鈕祜祿氏德才兼備、賦姿淑慧,此乃冊封鈕祜祿氏爲雍親王側福晉的摺子,懇請皇阿瑪恩准!”按規矩,封側福晉以上都必須獲得聖旨,但卻不必面聖。果然,康熙滿意地點點頭說:“你將朕的畫像掛在屋中祈福?”
瑤夕忙答道:“是。奴才此舉,除了盼望大清國泰民安,皇上萬事順利外,還有些私心?”
“哦?”康熙奇怪地說。
瑤夕似乎有些臉紅,說:“若皇上國事操勞,或身子不順,王爺便寢食難安,傷神傷心,奴才幫上王爺,卻實在不願意看王爺如此,便只盼皇上一切順遂,王爺自然也就安枕無憂了!”
“哈哈哈!”康熙拍着腿笑道,“好一對至情至性的母子,老四,你好福氣啊!”
一直默不作聲的胤禛,終於鬆了口氣,他忙說:“皇阿瑪過譽了!”
康熙說:“你看她……”他指着瑤夕說,“額高偏方腮首突出,鼻樑直挺而鼻孔不露,下巴飽而肉厚,典型的旺夫益子相。如此有福之人,側福晉,準了!”
胤禛、亦蕊、瑤夕忙行禮道:“多謝皇阿瑪恩典!”面對如此一位英武卻不失慈愛的老人,瑤夕終於可以喚他一聲“皇阿瑪”,頓時激動地熱淚盈眶。
亦蕊轉身幫着瑤夕拭淚,笑道:“恭喜妹妹!正巧,妹妹就用那碗紅米粥來孝敬皇阿瑪吧!”
瑤夕“誒”一聲,二女相攜着出去準備膳食。
康熙讚道:“一個大方得體,上得廳堂。一個小家碧玉,入得廚房。老四,連皇阿瑪都要羨慕你了!”
胤禛知他幽默慣了,賠笑說:“兒臣惶恐!”
藉着待膳的功夫,胤禛邀康熙參觀了“十字迴廊”上的掛畫。這是十二幅雍美人圖,畫着真人大小的清秀女子,分明就是亦蕊。畫中的亦蕊不穿旗服,着漢裝,或對鏡梳妝,或閒雅捻珠,或烘爐觀雪。四季風情、生活點滴,全在這十二幅畫中表現的淋漓盡致。雖無畫師落款,但題詩的筆跡卻出自胤禛,“自憐幽菊紗窗下,不與羣芳逞冶姿。”“當年宋玉悲秋意,何似今朝閨里人。”這些讀起來女兒情懷的詩句,卻暗含着胤禛懷才不遇的隱衷。
十二幅美人圖看完,衆人又回到屋中,胤禛說:“皇阿瑪,兒臣有一物進獻!”他拍拍手,遲朝等人拿進來是一套印刷精美的《耕織圖》,將圖冊中二十三幅耕圖,二十三幅織圖一一展示出來。胤禛在旁說道:“皇阿瑪教誨,國以民爲本,民以食爲本,衣食以農桑爲本,兒臣無時不敢忘記。兒臣與嫡福晉親身耕積,以求讓畫師繪得逼真生動,達到言傳身教、重農勸農的作用。兒臣願將此《耕積圖》廣流於世,好讓天下臣民都知皇阿瑪愛民如子的恩德!”
康熙高興地說:“衆子孫中,屬老四最爲誠孝,甚得朕心。”
樑九功也嘖嘖稱讚,花了如此心思,不惜失掉皇子尊嚴,赤膊扮農夫入畫,的確不易。(作者按:可惜這套圖冊並未如胤禛所說,流傳於世,而是在紫禁城武英殿封存了近三百年,從未公開展示。)
說話間,亦蕊與瑤夕領着一干奴婢,流水般地將膳食端上,而二人也換了乾淨、素雅緞面裙子,站在一旁伺候。
康熙坐下的後,笑着說:“你們是不是想抗旨啊!”
“兒臣不敢!”“奴才不敢!”屋子裡的人像條件反射般,紛紛拜倒,誠惶誠恐。惟有弘曆眼珠一轉,開開心心地往康熙身邊的圓凳一坐,親暱地說:“皇爺爺,孫兒陪你用膳!”
康熙溫和地撫着弘曆後腦的辮子,說:“還是弘曆乖,來,賞……”他親手挾起一筷子筍片,放到弘曆面前的碗中,扭頭嚴肅地說:“還跪着呢?要朕親自去請你們嗎?”
“不敢!兒臣知罪!”胤禛、亦蕊、瑤夕互相對視一眼,奴才們手忙腳亂地搬來錦凳,三人坐下後,發現這張桌子明顯小了。
胤禛剛想提議換張桌子,卻聽見康熙問:“弘曆,不喜歡吃筍片嗎?怎麼吃得這麼慢?”
弘曆澀澀答道:“孫兒從未想到有機會與皇爺爺同桌進食,甚至能吃到皇爺爺親自挾得菜。孫兒要慢慢吃,慢慢吃……”他把臉埋在碗裡,似乎怕眼裡閃的淚花,被別人瞅見。弘曆是個十歲的孩子,他從小就常聽身邊的大人講這位皇爺爺的事蹟,在他心中,康熙是個英雄,是個偶像,也是他最想親近卻親近不得的親人。他不懂什麼皇權,也不會逢迎,只是依着額孃的意思,說出了真心話。
康熙摟過弘曆,將他放在膝上,要知弘曆十歲已有50斤重,康熙單手擋住了上前勸阻的胤禛,和藹可親地問:“弘曆,陪皇爺爺到宮中住一段時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