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祁如今已經不是那個在宮中瞻前顧後的少年,在藩地的這麼多年裡,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早已經把他察言觀色的本事磨練了出來,仔細端詳之後,也看出一點不對來。
就算田家以前將“田湛”送來當質子虧欠過他,也絕不該這麼害怕擔憂,尤其田湛的父親,見到他一副曾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一般,老是想跪他,不但讓“田湛”滿臉尷尬,弄的他也不自在的很。
既然如此怕他,溫和的肯定不行,不如來“豪放”的!
劉祁板起臉,看着抱着田長史一直在哭的田母,冷聲道:“你也別哭了,本王是不會放田長史回家的。”
劉祁原本在三兄弟裡之中就是最冷傲的,這一板起臉來更顯氣勢驚人,田母原本淚珠子流了田珞一衣襟的,被劉祁一嚇,硬生生縮了回去,惶恐不安地翕動着嘴脣。
“可,可她總是要回家的啊!”
“好男兒志在四方,大丈夫更是以功業爲重!”
劉祁“豪氣干雲”地將田珞從田母懷裡拽了出來,皺着眉頭“批評”田母:“又不是雞窩裡養着的小雞,他已經不小了,還護在懷裡!”
田母聽到劉祁說到“好男兒”和“大丈夫”時臉上的表情都已經不是惶恐,而是駭然了。
劉祁沒注意到田母的表情,他和田珞平日裡笑鬧慣了,又見不慣田父田母護小雞一樣的態度,伸手一攬田珞的脖子,拍着她的肩膀繼續說道:
“雖說田長史名義上是本王的幕僚,但他對本王有襄助之恩,本王當他如親‘兄弟’一般……”
田母看着和劉祁並肩“好哥兒們”一般站着的女兒,露出被勒住了脖子快要暈過的表情。
劉祁平時走的不是“奔放”路線,只是偶爾會發發瘋,田珞不自在地扭動了下,想要從他的懷裡鑽出來,誰知道劉祁還似不夠似的,伸手將田珞的胸脯拍的“嘭嘭”響。
“兩位放心,本王一定給田兄弟說個如花美眷,德才兼備的那種,京中如今選秀,就算兩位想要現在給他說個好姑娘也不容……咦?”
不是該“嘭嘭”響嗎?爲什麼沒什麼聲音?
田兄弟身子太弱?身板不夠結實?
劉祁納悶地當着田父田母的面在田珞的胸前捏了一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就說嘛,他每天既不舉石鎖也不練射箭,平日裡出門都坐馬車,哪裡能有他這樣的好身板……
別看他長得這麼清秀,可是胸肌還是練得不錯的,比“田湛”看起來瘦弱,其實胸前都胖到能捏出肉了……
呃?
捏出肉?
劉祁雖是個童子雞,可他的母親擔心他被人勾引,從小就讓嬤嬤之類告知過他女人的事情,又有宮女伺候,絕不是劉凌那樣整個被《凡人集仙錄》帶偏了的無知少年,這下手感覺不對,立刻就僵硬住了。
莫說劉祁,完全沒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的田珞,當場就露出了女性應有的正常反應——雙手環胸。
她畢竟只喬裝改扮沒多久,女性本能更多點,想要完全像個男人一般被人“襲胸”都沒反應,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嘶……”
田母被這樣的變化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當場兩眼一翻,就軟倒了下去。
“你,你,你們……”
田父火冒三丈,可面對着“皇親貴胄”又不敢發火,又氣又堵,一張臉憋的通紅,最終還只是一把抱住田母,哀嚎了起來。
“真是不能活了啊!”
***
“真是不能活了!”
劉凌捂着自己的臉,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上。
“噗哈哈哈……”
姚霽放聲大笑,用寬大的袍袖遮住自己的臉面,以免太過跌下“神仙”的身段,可即便是如此,那抖來抖去的肩膀還是暴露了她心中愉悅的情緒。
因爲沒有太多人知道劉凌會易容術的事情,所以今早劉凌下了朝藉口自己要午睡,難得偷得一點閒工夫,易容成宣政殿裡一個傳喚內侍的樣子,想要和姚霽一起去見識見識選秀的姑娘們。
倒不全是對未來另一半的好奇,泰半是突然生出了一些少年人的叛逆,往日裡他的日子過的太過沉悶,除了奏摺就是政事,被姚霽這麼一“引誘”,立刻就“墮落”了,想出去放放風,找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以前怎麼沒有想到還可以這麼做呢?
然而事實證明,在宮中這種地方,除非你是皇帝,可以隨意來去任何地方而不被阻攔,其餘時,不小心謹慎就要出事。
比如說現在這般。
“早就聽說陛下仁厚,所以宣政殿的宮人越養越沒有規矩,你一沒有手諭,二沒有傳召,就這麼貿貿然往汀芳殿跑?”
身着女官服飾的中年婦人可不管劉凌爲什麼要捂臉,抓起他的胳膊就開始訓斥,之前姚霽大笑,也是因爲這個略顯肥胖的女官一直在戳劉凌的額頭,將他的額頭戳的滿是紅痕,他卻絲毫不敢反抗的緣故。
眼見着圍觀的人原來越多,再這樣下去丟臉要丟到全宮裡了,實在沒轍之下,劉凌將聲音捏到尖細,遮遮掩掩地在中年女官的耳邊說道:“姑姑行個方便,不是奴婢亂闖,您也知道,我們這樣的內侍沒有陛下的吩咐是不會亂走動的,實在是,實在是,哎……”
他欲言又止,語焉不詳,卻成功讓這女官漸漸收了臉上的怒容。
她再怎麼蠢,也不至於聽不出這小太監語氣中的意思:“你說的當真?”
嘴上說着“當真”,其實手上已經漸漸放開了劉凌的胳膊,甚至還露出有些瞭然的表情。
這小皇帝第一次大選,身邊又沒有女人,好奇進宮的女子們是什麼樣子的,派個心腹來打探打探也不是沒可能。
陛下靦腆,又怕言官直諫,這種事情自然不太好說,王總管也不好打招呼,這樣偷偷摸摸倒是最方便……
不過,找個身量這麼高的內侍過來,真能“偷偷摸摸”嗎?
這女官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劉凌,直看的劉凌鼻尖冒汗,這才點了點頭。
“你說的我懂了,不過我身爲汀芳殿的管教女官,是不能看着你就這麼亂跑的,這樣吧……”
她頓了頓,之前她以爲只是宣政殿哪個沒什麼干係的小宦官在亂逛,自然恨不得將他抓住送去宣政殿去問責,畢竟天子身邊得用的幾位總管她都認識,沒見過這位。
可一旦聽說有可能是皇帝派來打探消息的,她有意向宣政殿示好,面上也就越發和顏悅色。
“這樣吧,南方進了些上好的龍眼,昭慶宮那邊賜下來的,薛太妃讓我們給每個殿裡的貴女們都送一些,你跟着方嬤嬤一起去送,把你那塊宮牌給收起來……”
她是有意示好,可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
“多謝了,這位,這位,呃……”
劉凌還不知道怎麼稱呼她。
這女官就等着這一句呢,矜持地接過話頭:“喊我秦贊儀就好。”
正是負責教導後宮妃嬪規矩的贊儀女官,說起來也是辛酸,劉未當年就專寵袁貴妃,沒有大選過幾次,後宮裡都是入宮早份位高的妃嬪,也輪不到這些贊儀教導。
後來先帝駕崩,這幾年劉凌都沒進過妃嬪,連伺候的人都沒有,更別說這些女官的差事了。
好不容易出了頭領了這份差事,不但不想辦砸了,還想做的更好。
劉凌腦子裡只是想了想就想清了這些干係,對秦贊儀行了一禮:“承蒙秦贊儀照顧,小的會向陛下說明今日的情況,定不讓贊儀爲難。”
兩人心照不宣,劉凌被她引着去了後面,跟了一位姓方的嬤嬤去送東西。
那姓方的嬤嬤看起來就是個不多事的人,見多了一個面生的宦官,不多問也不多管,叫什麼做什麼,只是見他個子大,讓他捧着果子筐。
姚霽若有所思地跟在劉凌身邊,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這在宮裡的,果然都是聰明人。”
劉凌礙於方嬤嬤和幾個宮人在身邊,不好接姚霽的話,但心中也是一樣的想法。他幼年在冷宮長大,見過宋娘子如何艱難地在夾縫裡生存,也見過冷宮裡那麼多缺衣少食的太妃如何勉強度日,對這些並不能混到最頂端的那些宮人也存有着愛護關切之心,並不覺得他們的“小聰明”如何可笑,反倒對他們在宮中生存的智慧若有所感。
看來,以後有必要經常易容在宮裡走走。
方嬤嬤領着在氣質格外不像是宦官的劉凌一路走到汀芳殿的中殿,才稍顯嘶啞地開口:“住在這裡的,都是一品以上文武官員及功勳公侯出身的選女,否則也不會賜下這些龍眼來。但龍眼只有這麼多,薛太妃讓老身去領的時候並沒有告知婢子這些龍眼該怎麼分,老身只能讓你一筐抱來。等下無論見了什麼,看了什麼,不要多言多事。”
她說這話的時候,方嬤嬤身後兩個宮人嘴角微微揚了揚,似是覺得有趣,劉凌這才注意到這兩個人,正是分去薛太妃身邊伺候的兩位女官。
劉凌頓了頓,突然就覺得手中一筐龍眼重的要命。
“呵呵,那位教養你長大的薛太妃還想試一試這些姑娘的脾性?”姚霽打趣道:“這些小姑娘在家裡錦衣玉食什麼沒吃過,真會稀罕這一點龍眼?”
劉凌沒多說話,只拿這一筐龍眼遮着臉面,跟着方嬤嬤進了汀芳殿的後殿。
後殿的正殿中,十幾位氣質各不相同的貴女早已經等候多時,這些官宦功臣之後不比其他,入宮後有專門的宮人伺候,還能從家中帶衣物首飾兩箱,自然是各個爭奇鬥豔,恨不得將對方都比下去。
見方嬤嬤進來了,一個長得嬌俏的女郎笑了起來:“來了來了,我們等的脖子都長了!”
她看起來年紀還小,臉上還胖嘟嘟的,吐語如珠聲音清脆,聽着就讓人由衷的心情變好,所以即使她這麼嚷嚷顯得有些沒規矩,幾個教養宮人竟也破天荒地沒有在衆人面前讓她丟人,只是咳嗽了幾聲。
聽到旁邊的宮人咳嗽了起來,這女郎立刻變成一張苦瓜臉,撅着嘴玩起了手指頭。
“諸位姑娘安康如意。”方嬤嬤不鹹不淡地行了個禮,示意劉凌上前。“薛太妃讓奴婢們爲諸位姑娘送些龍眼來。這些龍眼是泉州貢上的貢物,陛下不愛吃這些連皮帶子的水果,就都送去了昭慶宮,太妃娘娘疼惜諸位姑娘,留了一整筐送過來。”
劉凌很少從這種角度聽到別人議論他,覺得怪新鮮的,動作不由得慢了一拍。
這慢了一拍,立刻就有兩三個姑娘皺起了眉頭,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個高大的內侍。
宮中宦官身量普遍不高,據說是淨身的緣故。也有一些年紀大了以後才淨身的罪臣之後個子會高些,但這些大多是充當雜役,能跟着方嬤嬤出入汀芳殿的,又不太像是雜役,一時間,幾個極爲聰明的姑娘頓時就對劉凌上了心。
能在這個時候還走神,可不是什麼普通的內宦,這宮裡的宮人各個都修煉成了精了。
這麼一想,幾個勢在必得的越發打起了精神。
劉凌沒想到這些女子能聰慧成這樣,自然也就沒想到自己只是稍微愣了下就能讓人看出不對。
他過完年才十七,官宦人家選的女孩從十四到十八,民間從十一到十六,年紀都不大,他接觸的女子又少,總覺得要一葉知秋的,至少也得是薛太妃她們那般經歷過不少事的,就算不是,也大約得和王嫂徐氏一樣在家中受過磋磨。
他又怎能想到,這些達官貴胄的家裡,哪一個後院裡沒幾個省油的燈?就算那麼多親戚下人湊起來,足夠唱幾臺戲了。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若真是什麼天真不知世事的才叫奇怪。
她們進了宮之後,更加如履薄冰,以往有十分才智見識,現在也要拿出十二分來,不多想的也要多想,更別說劉凌這散漫勁兒太扎眼了。
這廂里人人若有所思,唯有那小姑娘聽到方嬤嬤的話滿臉好奇,脫口而出:“爲什麼陛下不愛吃連皮帶子的水果啊?”
這一問,頓時殿中咳嗽之聲不斷,有些姑娘心中笑話這姑娘竟是個傻的,但更多的姑娘卻是感激她當這出頭鳥把自己心中的問題問了出來。
方嬤嬤垂下眼簾,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指了指那裝龍眼的筐子:“諸位姑娘,龍眼俱在這裡,請諸位分了吧。”
這分龍眼的事情得罪人,但做的好了,也是一樁露臉的事情,於是乎一羣姑娘們在一旁你推舉我我推舉你,明爭暗鬥折騰了半天,推舉出一個年級稍大的黃衫少女來分這龍眼。
姚霽之前也不知道來了多少趟了,見劉凌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悄悄走到他耳邊說道:“他們推選出來的這位姑娘,是你那侍讀戴良的堂姐,因國孝誤了相看人家,今年十八了。”
劉凌微微“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黃衫少女。
這少女正當韶齡,因年紀比其他女孩都大一些,越發顯得有一種沉穩高雅之氣,非但如此,她眉間似是罩着一股輕愁,比起其他姑娘更顯成熟,也難怪你推我我推你,推出這麼個女孩來。
見劉凌看他,姚霽笑的越發狡黠。
“怎麼,你喜歡這種含羞帶怯、柔情綽態的?”
劉凌將手中的筐子遞到那黃衫女子的面前,他雖是易容成殿中那個身量最高的宦官模樣,可讓他卑躬屈膝卻是做不到的,所以在其他人看來,就有些無理。
好在這些女子還不是嬪妃,按理也確實不必跪她們,只是被恭敬慣了乍有些不適應,還沒到怨怪的地步。
劉凌遞完筐子,好整以暇的站在方嬤嬤身後,等着看這女孩怎麼分,突然聽到姚霽問他這話,搖了搖頭,如自言自語般小聲說:“不喜歡。”
他雖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但肯定不喜歡這樣的。
姚霽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像是突然響起什麼似的繼續問道:“剛剛我也想問,你爲什麼不吃連皮帶子的水果?”
“不方便批摺子。”
劉凌悶悶地回答。
姚霽一怔,看向這個少年的眼神突然變得有些敬佩。
需要何等的自律和責任心,纔會讓一個這麼大的孩子徹底改變自己的喜好和習慣,將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國家和百姓?
他還正是應當享受和歡笑的年紀啊。
想到這裡,姚霽看向殿中女郎的表情就越發認真了。
他值得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爲妻,相伴一生。
爲什麼……
姚霽嘆了口氣。
他這樣的皇帝,應當算的上明君了,怎麼就一輩子沒納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