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峰見到了徐雪涵的遺物。一摞秀髮,一個筆記本。
陳建峰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徐府的庭院前的藤椅上,周邊是紅豔豔的映山紅,自知道徐雪涵已經不在人世的那一瞬起,陳建峰感覺自己整個的心都被掏空了一般,陳建峰撫摸着徐雪涵留下的秀髮,徐雪涵的音容笑貌和生前的點點滴滴,像一幕幕電影,在陳建峰的腦海裡一一閃過。
陳建峰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一個時辰還是二個時辰,無所謂,因爲時間對於此刻的陳建峰來說,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心愛的那個人確確實實不在了,殘酷的現實無情地將陳建峰心裡僅存的一絲僥倖絞得一乾二淨。有一種悲傷從陳建峰心頭慢慢地涌起,有淚從陳建峰的眼角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掉在徐雪涵遺留的秀髮上,有風輕拂,有映山紅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漩,灑落一地。
陳建峰慢慢地打開筆記本,這是一個自制的小本子,紙張有些發黃,不規則,間或還可以見到一些污泥的印漬,徐雪涵用針線將紙張裝訂成本。
筆記本里,是徐雪涵寫的日記,主力紅軍離開中央蘇區後,蘇區無疑險象環生,日記裡的徐雪涵,因爲有一個小生命的存在,卻是那麼的樂觀和自信,對周圍的兇險不屑一顧,有的只是對一個小生命即將降臨的喜悅和對陳建峰的擔憂,以及小傢伙出生以後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靨,整本日記,徐雪涵的筆下除了孩子就是陳建峰,根本就不曾提到自己的怕和艱難。
那樣的艱難的生存環境,即便是換上他陳建峰,也是舉步維艱,更不用說徐雪涵了。陳建峰磨砂着筆記本,心想雪涵她就真的沒有過一絲的害怕麼,應該是有的吧,她之所以不怕,唯一的解釋就是因爲她心中有愛,是愛,讓她忘卻了自己的兇險。
陳建峰的五臟六腑都是悔,這刻的陳建峰,恨不得時光倒轉,那樣自己就可以陪在徐雪涵的身邊,即便死是唯一的選擇,那他甘願選擇與徐雪涵一起同赴黃泉,有了彼此,他們的黃泉路上纔會不再孤單。
在日記的最後,陳建峰看到了徐雪涵的遺書。
徐雪涵寫道:
建峰:我親愛的夫君,我們的孩子終於出生了,你該想象得出此刻的我有多麼的欣喜,我很想和你分享這種喜悅的心情,可惜你不在我身邊,如果此刻有你在,我就可以和你坐在巖洞邊,抱着我們的孩子,依偎在一起,看山下滿山的桃花,那該多好的。
建峰,我不知道此刻的你身在何方,但我知道,你一定還活着,就像我爲了我們的孩子,一直堅強地活到現在一樣,我相信爲了我,你同樣也會活着,對於這一點我是如此的篤定。建峰,你知道嗎,在孩子還沒有出生前,我是多麼地害怕死,而從孩子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我再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因爲即便我死了,我也會讓我們的孩子活着。
我曾經說過,你長得不如我,希望我們的孩子像我,你知道那是我的玩笑話,其實在我的心裡沒有誰可以和你比擬,你是那麼的陽光,那麼的倜儻。現在看來,小傢伙善解人意,她長得像你也像我,這樣我們就不用爲孩子像你還是像我而爭執不休了。
陳建峰看到這,不由自主地破涕一笑,心說,雪涵你難道就不明白,我之所以和你在此種事情上爭執不休,是因爲我喜歡看着你噘起嘴和我爭論時的可愛模樣,那刻的我心裡不知有多麼的欣喜。一笑之後,陳建峰心情隨即一暗,因爲這樣的場景自此成爲絕唱,只可追憶,那個喜歡在自己的面前偶爾撒一點點小無賴的女子已經離開了人世,再也不會巧笑嫣然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了。
陳建峰繼續讀信。
徐雪涵在信中寫道:建峰,這封信,我一直想寫,可我一直又害怕去寫,我知道一旦我寫這樣的一封信,就預示着你我這輩子只怕再也不能見面了,建峰,我是如此的不捨,如此不想和你分離,想做你一輩子的妻子,與你長相廝守,可現在看來事與願違,這一次,我不能信守和你一輩子在一起的諾言,不得不失約了,你別怪我。你知道嗎,給我送飯的大嬸已經幾天沒有露面了,這種情況從未有過,你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我不得不寫上這樣一封信,我怕再不寫,就連寫信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幾天的陽光真好,山裡的野桃花奼紫嫣紅,真美啊,建峰,這一刻我是如此地想念你,想靠在你的懷裡,依偎着你,睡在這春光裡。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因爲我感到死亡的氣息了。死,我不怕,建峰,真的,我不怕死,可我怕自己孤獨的死去,建峰我不想一個人呆在江西,不想一直做江西山野中的孤魂野鬼,你不是說陳家灣是如何的風景如畫,如何的美不勝收麼,我真想和你一起回陳家灣看看,可惜此生是沒有這個機會了。不過,建峰,當有一天,你的理想實現了,革命勝利了,我希望你能將我的屍骨埋在你祖居的陳家灣,最好能讓我和你陳家的先祖埋在同一個山頭,讓我看看陳家灣的風景,讓我這一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陳家的鬼。只是我有些擔心,我這樣一個女流之輩,是不是可以進你陳家的族墳,是不是配做你陳家的鬼,如果不能,那就將我的屍骨拾在罈子裡,隨便埋在陳家灣的山野好了,讓我靜靜地守望着你曾經生活過的那片土地。
建峰,我這一輩子最高興的就是能夠遇見你,做你的妻子,我是一個女人,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就想着每天和你在一起,賞花望月,舉案齊眉,相夫教子,與你兒孫滿堂,白頭偕老。可是生在亂世,這注定是一種奢望,你有你的理想,從那天與你在飯店見到*先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選擇你,就選擇了一條充滿荊棘的路。你知道我的,我不懂什麼是主義也不懂什麼是理想,可是我知道,我的夫君是共產黨,那我徐雪涵只能是共產黨,我的夫君是國民黨,我同樣也會是國民黨。不管我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我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爲我愛你,你是我夫君,我必須跟着你,生死追隨。
建峰,我不得不先你一步走了,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願在你的記憶裡留下最美的我嗎?看來這一次可能要應驗了,我知道就憑我是徐海波的妹妹,就憑參與圍剿的國民黨的諸多將軍是你的同窗,我可以不用去死,可以苟且地活着,可我知道,如果那樣,對於你,只會是一種傷害,如果我苟且地活着,卻和你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再相見,那對我來說,只能是生不如死,這樣的生,還不如死,死對我對你,都是好。
你送我的勃朗寧,我從來沒有用它殺過人,這一次,我已經想好了,就用它結束自己吧。
孩子,我會想方設法讓她順順利利地回到上海,交給父、兄撫養,但我相信你們父女倆遲早有一天會相見,如果將來見了面,我還是希望她跟着你。我暫且給孩子取個小名叫小陳陳,至於她的正名,就留着你這個做父親的給女兒取吧,記得要給她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啊。還有遇上合適的,你就給孩子再找一個媽媽吧,我不會怪你,你也不用自責,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認可的人,必定善解人意,淳樸善良,能有這樣一個人照顧你,同時照顧咱們的孩子,反而讓我心安。畢竟小陳陳只是一個女孩,你還得有個男孩爲你傳宗接代不是。我知道,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你都會視如明珠,可是我還是希望能有一個男孩,像你,英姿颯爽,捨我其誰,既然你我的緣分只能至此,那就讓另一個善良的女子與你再續姻緣,照顧你照顧小陳陳,爲你生一大羣的兒女,又有何不妥。
巧巧說山下發現國民黨軍了,建峰,我真的要走了,真的要你和說再見了。再見!建峰,這一輩子,我從不後悔遇見你,如果有下輩子,如果有來生,來生,我還願意做你的妻子。
妻雪涵絕筆。
徐雪涵最後的字跡有些潦草,可以想象當時的情形是何等的危急。
陳建峰看着徐雪涵的遺書,邊讀邊流淚。讀到最後,陳建峰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抱頭痛哭。
屋裡屋外的人都聽到了陳建峰的哭聲,可誰都不敢去勸慰陳建峰,哪怕是徐海波也是不敢,任由陳建峰悲痛欲絕,嚎啕大哭。
徐老夫人老淚縱橫,她哽咽着對徐海波說:“這孩子,哭得那麼揪心,海波,你想想辦法,別讓建峰哭壞了身子。”
徐海波嘆了口氣,招招手,讓小陳陳過來,說:“小陳陳,去,和爸爸說說話。”
小陳陳走到陳建峰的面前,見陳建峰淚眼朦朧,小陳陳乖巧地伸出手幫陳建峰擦去眼角的淚,邊擦邊說:“爸爸,你是不是想媽媽了?我也經常想媽媽,可是我從來不哭,舅舅說好孩子是不哭的。”
陳建峰看着這個有如天使的女兒,心柔柔地散開,他伸出手,輕輕地將女兒抱在膝蓋上,點點頭,說:“爸爸答應你,爸爸哭過這一次後,就不會再哭了。”
小陳陳說:“爸爸真乖!”
陳建峰抱緊女兒:“小陳陳,從今天開始,你就叫陳思涵!”
陳思涵興高采烈,說:“舅舅,爸爸給我取名字了。”
徐海波走了過來:“告訴舅舅,爸爸給你取了個什麼名字?”
陳思涵大聲地說:“陳思涵!”
陳思涵這麼一說,不僅僅徐海波聽見了,遠處的徐紹成夫婦也聽清楚了。陳思涵,徐紹成喃喃自語,豁然明白,思涵,爲思念雪涵之意,徐紹成點點頭:“好好好,這名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