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着,陳建峰的父親聽人說陳建峰迴來了,從山坳的作坊趕了回來。陳建峰跪拜,陳父外冷內熱,儘管這些年沒見陳建峰,心裡經常掛念,但一看到陳建峰,一想起陳建峰總是不遵己意,又是氣不過,陳父冷哼一聲,說:“起來吧,我又沒死,有什麼好拜的。”
陳母說:“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小三不在家,一天到晚唸叨,現在回來,又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真是老古董。”
陳父眼一瞪,說:“我什麼時候唸叨了。男人說話,婦道人家少插嘴。”
陳母說:“這麼多人看着,你如此蠻不講理,也不怕人笑話。”
陳父看了站在屋檐下的蔣民雲他們一眼,這才偃旗息鼓,不再吭聲,陳建峰暗自鬆了口氣,心想爹爹這一關總算過了。
第二天一早,陳建峰帶隊晨練回來,陳父守在門口,說:“既然回來了,也別閒着,上地裡把莊稼收了。”
自家收完了,陳父又說:“去,幫鄉里鄉親一把。”
陳建峰這天帶領胡長髮等人幫一家村鄰收完稻穀,天色漸晚,黃昏已近,陳建峰一行於溪邊洗臉,小溪潺潺,溪水清澈見底,不時有一二尾小魚於水中嬉戲,小溪一邊鄰山,一邊靠田,鄰山的一線,是一溜的紅楓,紅楓似火,倒映在水中,隨水波盪漾,連水都被映紅了,餘輝淡淡,有塵埃在光影中跳躍,讓人心曠神怡。陳建峰洗完臉,八歲的五妹早就坐在溪邊的紅米石上等着陳建峰給她講故事。講什麼?自然是陳建峰東征北伐,一路鏖戰的故事。陳建峰說你一個女娃兒,怎麼喜歡打打殺殺的?五妹說不知道,好聽唄。陳建峰一直喜歡這個小妹,小妹愛聽,陳建峰就講,這些天一到黃昏,五妹就跑到河邊等着,等陳建峰洗完手臉,就纏着陳建峰講故事,陳建峰的故事跌宕起伏,即便是胡長髮,像棉湖之戰、炮轟惠州、梅嶺之戰,他都追隨在陳建峰左右,親歷其中,但此時聽來也是津津有味。
這天講到蔣先雲打馬離開九江,陳建峰於九江城開槍爲好友送行這一段。蔣民雲回來了,蔣民雲是陳建峰安排其去山外探聽消息的,蔣民雲和一名警衛帶着陳家灣的後生陳大山,三人三騎已經出去數日,陳建峰一看蔣民雲匆匆忙忙穿過田壟直奔溪邊而來,喜形如色,就知道蔣民雲此趟有所收穫。
蔣民雲於溪邊掬了一捧水,喝了,這才噓了一口氣:“建峰,你猜我在大圍山下的上坪遇上誰的?”
“誰?”
“蘇先駿。”
陳建峰一時沒有想起蘇先駿是誰?蔣民雲笑,說就你那瀏陽老鄉,黃埔軍校四期生。陳建峰這纔想起來,那年他爲*擋彈,從醫院回來後有段時間繼續追隨在*身邊,*一到長洲島,陳建峰就溜崗,讓蔣孝鎮俞濟時護衛,自己或打槍或拿着一根竹竿到珠江邊釣魚。有一天陳建峰在長洲島釣魚之時,有黃埔軍校的入伍生尋了過來,和陳建峰套近乎,其人一口的瀏陽話,說自己是陳建峰的老鄉,還盼請陳建峰這個學長多加關照。其人熱情有加,幫陳建峰拾魚提桶,一來二去,雖對其瞭解不多,但也算是認識了,此人就是蘇先駿。蘇先駿去年10月畢業之後,與四期的諸多畢業生一樣,分到連隊任連長,隨各軍參加北伐,現在各軍都有黃埔軍校的學生擔任師團營這一級的軍官,蔣民雲在瀏陽只要遇上國民革命軍的軍隊,總能遇上一二個黃埔生,不足爲奇,遇上蘇先駿自然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陳建峰知道蔣民雲如此興奮,肯定另有緣由。
陳建峰笑,說:“蘇先駿怎麼了?”
蔣民雲笑,說:“蘇先駿參加共產黨了,現在是工農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三團團長,前幾天在銅鼓起事,從東門市突圍後,在上坪一帶休整。”
“工農革命軍?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一聽就是共產黨的武裝。”陳建峰問蔣民雲,“既然是第一軍,那軍長是誰?師長又是誰?”
蔣民雲搖頭,說:“這個蘇先駿沒有說。”
陳建峰點點頭,心說蔣民雲不是共產黨,蘇先駿自然不會將情況透露給蔣民雲,在此非常之時,蘇先駿沒有將蔣民雲五花大綁,而是以禮相待,讓其來去自由,就算是不錯了。陳建峰說:“你細細說說與蘇先駿遇上的經過,我好好琢磨琢磨。”
原來蔣民雲帶人離開陳家灣到了文家市後,本來準備上瀏陽城打聽消息,路途於一家茶攤喝茶,陳大山遇上文家市一農會會員,此人帶着幾名後生匆匆北行。看到路邊一身戎裝,荷槍實彈的蔣民雲,開始有些警惕,陳大山告訴農會會員不要怕,說蔣民雲沒有趕上南昌起事,在瀏陽尋找共產黨組織。農會會員警惕性頗高,聽蔣民雲不是瀏陽口音,猶自不信。陳大山說蔣民雲是隨陳建峰一塊回來的。陳建峰的名字在文家市可以說是如雷貫耳,人盡皆知。儘管陳建峰跟着*,但文家市人的鄉親觀念濃厚,彼此都沾親帶故,農會會員倒也不覺陳建峰就是十惡不赦的反動派,再一聽蔣民雲說自己認識夏發朱有良,農會會員也就不疑有他,告知陳大山,他們這是準備趕往銅鼓,聽說平江瀏陽銅鼓這三地的交界處,有許多農會會員參加了秋收暴動,他們這是準備去參加暴動的隊伍。
既然雙方都是要找共產黨的隊伍,彼此目的一致,也就合二爲一,有陳大山和農會會員他們這些本地人,自是輕車熟路,到得瀏陽與銅鼓的邊界,當地人告知,第三團起事已經失敗,往大圍山一帶去了,一行人折而往大圍山,到得大圍山腳下的上坪,還真就與第三團遇上了。蘇先駿看到蔣民雲除了大感意外,倒也沒有多加爲難。聽說陳建峰迴到了陳家灣,蘇先駿還說,如果隊伍經過文家市,有時間一定登門拜訪學長。
陳建峰問:“這次秋收起事,是夏發領導的?”
蔣民雲搖頭,說:“我倒是問了問,蘇先駿雖然沒有明說,但好像不是,估計來頭比夏發大。”
陳建峰問:“既然有蘇先駿的第三團,那麼肯定還有第一第二兩個團,其他兩個團在哪?”
蔣民雲還是搖頭,說:“不清楚,估計就在第三團周邊。”
陳建峰點頭,說:“看來共產黨起事失敗的隊伍在向東鄉一帶集結。”
陳建峰知道非常之時部隊調動頻繁,今天在這,明天就到了那,東飄西移,不好把握。陳建峰問蔣民雲離開上坪有多久了?蔣民雲說一天半。陳建峰說估計這會蘇先駿的部隊已經離開上坪了,但應該還在大圍山這一帶活動,咱們明天一早出發,找蘇先駿問問情況。
或許是聽五妹告知了情況,陳建峰的母親晚飯後進了陳建峰的房間,問陳建峰是不是又要走了?陳建峰說,外面的情況不明,想去看看是什麼情況,視情況而定。陳母嘆了口氣,說陳建峰好不容易在陳家灣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就又要出去折騰了,她心裡很是不捨,但她知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見,怎麼勸都是沒用,只能祈求陳建峰能平安。陳母拿出一道黃符,說這是她上廟裡求的平安符,求菩薩保佑陳建峰平安。陳建峰儘管不信這些,但還是將平安符收在了胸口的衣兜裡,陳母這才放下心來。
陳建峰聽從母親的吩咐,給父親請安,順便告知自己離家的消息。
陳父正在廳屋喝茶,陳建峰一進屋,面對父親,跪地就磕。陳父愕然,在他的印象中,自打陳建峰記事起,這個三小子就像一頭犟驢,哪怕拿條帚打得他手掌通紅,屁股紅腫,這三小子也是一聲不吭,想讓他下跪,比登天還難,這一次回來,無緣無故地跪了又跪,陳父心想,看來這個小三真是長大了,明事理了,這次跪拜,只怕是要離開了。那一刻的陳父儘管什麼都沒說,但心裡還是掠過一絲傷感,默默地看着陳建峰‘嘭嘭嘭’地磕完頭。
陳建峰磕完頭沒有立即起身,而是繼續跪在地上,說:“爹爹,孩兒自小頑劣,沒少挨爹爹的打罵,爹爹越打我越是不服氣,現在才知道,爹爹打兒是恨兒不爭氣不成才,可兒時的自己哪裡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反而對爹爹有所記恨。我知道兄弟姊妹五人,唯三兒我最讓爹爹擔心,自小我就死犟,從不知認錯,也從沒有實心實意地給爹爹磕過頭,我知道,對於我沒有去美利堅留學,爹爹心裡很是惱火,也知道爹爹之所以如此,無非就是擔心三兒的安危,爹爹希望三兒留學,遠離紛雜,過安生的日子,可三兒志不在此,美利堅是好,可畢竟是他人的國家,泱泱中華,五千年文明,卻成了現在這般四分五裂,任列強魚肉的國度,三兒心有不甘,又豈能坐視不管,試想吾輩不抗爭,不努力,再過些年,還會有中華民族的存在?唯三兒這一輩拋頭顱灑熱血,我的孩子您的孫子,我們的子子孫孫纔會有安逸的生活。”
陳建峰說:“此去,我又得走一條讓爹爹爲我揪心的路了,我不知道自己將要走的路是不是正確,但請爹爹相信孩兒,孩兒一直都是跟着心在走,憑着自己的良心和良知在走自己認爲正確的道路。”
陳父第一次沒有叱責,他看着陳建峰,嘆了口氣:“三兒,起來吧,今日聽兒這一席話,老父倍感欣慰,你長大了,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成了一個憂國憂天下的有志青年,我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其實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北洋軍閥也罷,對於農民來說,有地種有飯吃有衣穿,沒有苛捐雜稅,那就是好的,自己選擇的路自己走,你選擇走怎樣的路我現在都不加干涉,也干涉不了,因爲你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我只希望你記住一點,不管當多大的官,切記不可危害百姓。”
陳父問:“記住了?”
陳建峰答:“記住了。”
陳建峰又磕了一個頭:“謝謝爹爹。此一去,山高路遠,再見面也不知是何年,請爹爹恕孩兒不孝,不能爲陳家做什麼,如果孩兒不幸喋血沙場,也望爹爹原諒孩兒的不辭而別,也盼爹爹不必心傷,孩兒死得其所,也就死而無憾。”
陳父扶起陳建峰,拍了拍陳建峰的肩膀,如果說父子曾經有過隔閡的話,那麼自此刻,已是蕩然無存了。
陳父看着陳建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廳之處,一時老淚縱橫:“三兒長大了,有自己的主張,用不着我操心了。我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