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芸聽見鳳姐召喚, 急急的去了。
走至門外,便見平兒站在外頭跟幾個媳婦兒說些什麼。
賈芸見平兒臉色冷淡,不似以往那般和順, 不帶一絲兒笑意。看其眼色像是有話要說, 便站在遠處等着。
平兒端着架子又吩咐幾句, 便讓那些人各自散了, 因又對賈芸道:“快進去罷。已等多時了。”也不等他, 一面說着,一面掀了簾子進得屋去。
進門後,賈芸便瞧見鳳姐歪在炕上, 也不挽髻,只在頭上繫了個抹額, 身上胡亂披了件襖子, 臉色更是不善。旁邊兒一溜兒的立着幾個僕婦, 一副低眉順眼戰戰兢兢的模樣。
雖然心知不妙,賈芸卻不得不得硬着頭皮上前請安問好, 見鳳姐瞧也不瞧他,只好訕訕的躲在邊上等她發話。
見人已來齊,鳳姐便坐了起來,端起茶碗便要喝茶,衆人見狀皆稍稍鬆了口氣, 還未等一口氣呼出, 便見鳳姐猛地將茶碗摔在地上, 碎渣子散茶水潑了一地, 怒道:“都是死的麼, 茶冷了都不知換的?”
底下人更是屏息靜氣的,大氣兒也不敢出, 唯恐犯了怒惹禍上身。
平兒忙使了個眼色,早有人上來奉上新換茶的奉上茶,收拾地下碎渣子的收拾碎渣子。竟是沒有一丁點兒聲響發出,待一切事畢,皆悄悄的退了出去。
鳳姐看見熱茶奉上,倒也不說話。只略瞧了瞧地下,便有個媳婦兒站出來的,這個人賈芸認得,確實周瑞媳婦兒。只見她低着頭細細的說明了原由,
賈芸越聽越心驚,面色須臾間變了幾變。
原來,此時恰逢着元春薨畢,饒是賈母老態龍鍾,卻也少不得日日出門哭喪請安。
因此上鴛鴦便想着老太太近日身子越發的不好,又因記着早先收起來的東西里有御賜的龍鬚貢筆、愉麋香墨、端硯和宣紙等物,還有那沉香木所雕的佛像。
因想着左右賈母也日日早出晚歸,自己在家便趁着閒兒謄抄經文,日日拜佛敬香的爲其禱告。
不曾想,因鴛鴦這一番算計,竟是惹出了一宗兒事來。
卻是在找這些體己物品時,竟發現放賈母貴重體己的箱子竟似被誰翻動過似的的。
鴛鴦因驚奇,便打開箱子細細翻查,最後竟發現少了幾件上頭賞賜的玻璃種玉如意玲瓏佩之類的,還有些瑪瑙珍珠也少了十數顆。
雖則這些不算大數,但畢竟是賈母屋裡丟了東西,雖憑鴛鴦手段遮掩能過去,但手短慣偷的人放在屋子裡終歸是不放心。
因此鴛鴦只悄悄的告訴了平兒,讓她幫着忙兒查上一查。
平兒因見鳳姐身上不好,近日又因璉二爺的事情氣的不輕,便不欲將此事告訴鳳姐,只待尋了人去悄悄兒的查了算是。
不料因吩咐事時卻被鳳姐瞧見。因此鳳姐便問平兒所爲何事。
平兒本不想講,不料鳳姐圓目一瞪,饒是與鳳姐感情親厚如平兒亦是不敢扯謊。只得將鴛鴦告訴她的話告訴了她。
鳳姐本是爭強好勝慣了的,可連日因着賈璉鬧得不可開交,更兼着近日身上不好 ,底下人便有些兒趁興作亂的樣兒。
因此,她聽見這話氣得渾身哆嗦,指着平兒罵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多早晚兒這裡就成你的了?若我不問,你倒做主了不成?!”
平兒委屈萬分,本想分辨幾句,卻見她氣得發抖,瘦的只剩下一張麪皮的臉青白青白的。旁人看來覺得滲人,平兒卻只覺得心疼,忙上前軟語寬慰道:“我不是瞧着你身上不大好,這纔沒回過你麼。本來身上就不好了,仔細又氣着,爲我也值當的麼。”
鳳姐見她軟語柔情,紅着眼圈低眉順眼,心下一軟,竟是發不出火來。只好吩咐下去,急急的召了各個管事兒的媳婦婆子等過來問話。
卻說周瑞家的把事端來龍去脈說的清楚,便又悄悄的退了一步到衆人中去了。
鳳姐神色凝重,一雙三角眼卻顯得越發凌厲,目不斜視的瞪着賈芸,拉長了音調,道:“聽明白了?”
賈芸大氣兒不敢出,低聲道:“明白了。”
“啪!”的一聲,鳳姐猛地用力一拍桌子,喝道:“出了這等事端,你當我是紙糊的麼?”
唬的底下人越發膽戰心驚瑟瑟發抖。
賈芸抖着聲音回:“不敢,不敢。”
鳳姐又待說話,卻覺眼前一陣黑,有些天旋地轉的支撐不住。平兒忙上前撫着鳳姐,低聲道:“奶奶身子要緊。”
待這陣暈眩過去,鳳姐咬牙,罵道:“我素日好性兒慣了。你們仰仗着這張老臉每日間混吃爛賭,拿着錢不幹半點兒正事,你當我不知道。”
緩了緩氣,又道,“若沒這檔子事出來,我權當沒瞧見也就由你們去了。可如今這樣,也容不得你們放肆。從今日起,每隔兩個時辰,挨着屋子巡視一遍,也不需進去搜。各個正門偏門角門等派人守着,若有除了主子小姐之外的閒雜人等出去,無論是誰,先搜了在說。”
衆人底下乖覺立着,靜默不語。
聽罷鳳姐一席話,衆人皆斂眉稱道:“奶奶教訓的是。奶奶心腸好才容得我們。倘或換了那不明理的,還不知怎麼樣呢。”雖則口上稱是,心中卻覺興師動衆的有,覺小題大做的有,覺日後辛苦暗暗叫累煩的更有,痛恨鳳姐的亦大有人在有。卻也都只敢怒不敢言,面上不敢露出半分罷了。
鳳姐聽後冷笑:“你們先別說好聽的話。我也看透你們那點子花花腸子了。醜話說在前頭,我的手段你們不是不知。倘或再有誰投機取巧藉機生事的,傳到我耳朵裡,定不輕饒!”
衆人忙道:“不敢不敢。奶奶慈悲心腸,我們說的都是心裡話。再沒見過奶奶這等憐憫下人的了。”
鳳姐聽罷,不笑不說權當沒聽見似的,又細細的安排了具體如何排班如何搜查等等事宜,方纔揮揮手,只留下賈芸一個,讓他們各自散了。
等人走完,平兒瞧着鳳姐有些疲累的樣子,忙端了茶盞送至鳳姐脣邊,鳳姐就着杯子吃了口茶潤了潤喉,面上方有些笑意,喚道:“芸哥兒。”
賈芸忙上前一步作了個揖,道:“在。”
鳳姐懶懶的歪在平兒身上,斜睨他一眼,道:“這個事我便不拿你的錯兒。現在我還替你瞞着,倘或捅了出去,你待如何?”
賈芸聽她話裡意思,忙又上前一步,乖覺道:“嬸子心疼侄兒,侄兒謹記在心,倘或有不對的地兒,嬸子還告訴侄兒,侄兒好改。”
鳳姐慢條斯理道:“這件事你怎麼看?”
賈芸聽她似有鬆意,忙說道:“嬸子也知,雖則這幾日是我暫爲管事。可那丟的東西是不是這幾日動的手腳亦未可知。只是才發現罷了。”
鳳姐點頭:“話雖這樣講。只是你跟我這樣講,上頭知道可如何教得了差?”
賈芸紅着眼圈,道:“好歹請嬸子替侄兒瞞上一二。回頭我定要細細的查出是誰做下的手□□給嬸子是問。”
鳳姐笑道:“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是屋子裡放着這麼個下三濫的人終歸是個禍端。”想了想,又橫眉豎目,道,“只一件,你過會子出去,莫要耽擱,定要抓緊時間,查出是那個混賬東西做的纔是,敢把主意打到老祖宗頭上,好大的膽子!”
賈芸忙稱“是”,想了想,又面有些爲難,道:“嬸子也知,那些個老貨仗着臉面,胡作非爲不知進退慣了。雖則嬸子知恩,剛在大家面前讓我暫時管着,可他們素日連嬸子的話尚敢不聽,況我是小輩,哪裡真的管得了她們。”
鳳姐眉毛一豎,道:“他們誰敢!”又道,“這樣,以後若有什麼做不了主的,或遇見難處或差使不動人,你講與我聽,我與你做主便是。還反了他們不成。”
賈芸聽得就是這句話,忙不迭的感謝撿着好話來說:“還是嬸子疼侄兒。來日定當爲嬸子鞍前馬後效勞的。”又想到了什麼,便面露難色,道:“嬸子,這事兒……”
鳳姐“撲哧”笑了出來,道:“你就是一張好嘴兒哄得人歡喜。也罷,這個事兒我先爲你瞞着,丟的虧得不是什麼重要物什,否則誰也保不了你。
賈芸聽她口氣鬆動,忙笑道:“也是素日嬸子好性兒才容得下侄兒。嬸子疼惜,侄兒再不敢忘的。”
鳳姐見賈芸口角甚是伶俐,又知情識趣懂事的緊,這樣一個樣貌清俊的孩子一番高帽扣下來,自是受用的緊。
賈芸見左右無事,便辭了鳳姐,自出去做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