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自接到風聲知道元妃薨畢之事後, 一時氣血上涌吐出口血來,又覺天昏地暗站立不穩。
襲人麝月等唬的不輕,忙扶了他去房裡臥着休息。
寶玉也只覺得心裡上懨懨的, 恍惚間覺得遠處近處彷彿沒了絲毫聲響。張口想叫人卻發不出聲音來。
只聽彷彿簾子啪啦動了動, 努力張開眼睛, 卻瞧見一個人笑吟吟的立在牀前。來人體態豐盈, 樣貌自是一等一的好, 身着一襲豔麗的紅,刺得寶玉想落淚。這也罷了,更勝在氣質的雍容華貴上。
而寶玉見來人眼中卻滾下淚來, 欲伸手去拉來人,卻使不上一點力氣的動彈不得。來人輕嘆了一聲, 上前將其眼中淚水拭去, 喚道:“寶兄弟——”
寶玉滿心的悲傷無從宣泄, 隻眼中的淚落得更兇,張口便喚道:“大姊, 大姊……”
賈元春微微笑道:“寶玉,我的兄弟。我只不放心你,纔再來瞧你一眼。以後只得靠你自己罷了。”
寶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卻只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哽咽道:“大姊, 大姊, 你, 你如何就……”
元春微揚起頭, 片刻後方又笑道:“寶玉。咱們恐怕……”
一語未了便聽見一個聲音急道:“寶玉, 寶玉……”
寶玉猛地一睜眼,卻原來只是個夢。把自己從夢中喚醒的卻是襲人。
原來睡夢中寶玉無知無覺竟哽咽着淚流滿面。怔怔的摸了把臉上的淚珠, 將潤溼的手指放到口中,卻是鹹的讓人更加想哭。
襲人早喚了人捧上溼的熱毛巾,柔柔的爲寶玉細細擦拭臉上的淚痕。寶玉也不動作,只怔怔的坐着不說話。
襲人見他形容,心知他必是又做了什麼夢勾起了傷感,這與他也是常事,因此也未放在心上。只又軟聲將他哄着睡下才是。
寶玉也不鬧騰,讓他睡下他便也睡下。
隨後幾天,只推說身上倦倦的,懶怠的緊,便不肯起身。吃飯時也不挑剔,只肯偎在牀頭,人喂幾口便吃幾口。
躺在牀上,卻也不睡,只睜着眼睛瞧着帳子怔怔的發呆,想着什麼。
偶有恍惚,卻似聽到有人在講話,細細分辨卻又不似熟識的人。只聽甚麼“仙姑”甚麼“道長”云云,越發讓寶玉不明就裡的混混沌沌。
襲人麝月瞧在眼裡,急在心裡。又不敢聲張,便又命小丫頭去請黛玉來勸慰。
念樓、紫鵑卻只推辭了來,最後無法,襲人只得自己跑一趟,好說歹說才親請了黛玉過來。
念樓卻不放心讓黛玉獨自一人前往,因此只緊緊的跟在黛玉身邊不肯離開。
卻也奇怪,寶玉見了黛玉到來,竟兀自坐了起來,目光清明,微笑道:“你怎麼來了?”
黛玉原本也因元妃薨畢傷悲,卻因畢竟不是自己親人,且終歸不算親厚熟識,也就罷了。
但聽見襲人說寶玉悲慟尤甚,雖則身上不好,也少不得要親自過來一趟瞧他一瞧。不料見他本來猶在躺着,可一眼瞧見自己竟坐了起來仿若無事一般,不由得落下淚來,卻也強忍着答道:“我來瞧瞧你。”
寶玉聽說忙道:“我好的很,又瞧我作甚麼。”一擡眼卻瞧見黛玉落淚,也急了,忙抓了黛玉手,道:“你哭甚麼?”
黛玉輕輕掙脫了來,低聲道:“不過是眼進了沙纔是。好端端的我又哭甚麼呢。”
早有麝月遞給念樓手巾來爲黛玉拭淚,襲人恐寶玉坐着受凍,亦早給他披上了厚厚的大衣。
寶玉因見桌上無茶,便向襲人道:“天寒地凍的妹妹過來,你去給妹妹衝壺茶來。”
襲人聽命便自去命人燒水沏茶去了。
這邊廂,秋紋碧痕因在外間吃瓜子閒磕牙,瞧見念樓來了皆歡喜非常,一眼瞧見襲人出去,便喚念樓麝月出來,拉着她們頑,只說:“讓他們二人單獨說會子話便是。何苦往那裡湊。我們在這裡,倘或有事喚人,又不是聽不到。”
念樓、麝月無法,卻也只好作罷。
卻說念樓、麝月出門去後,房裡只留得寶玉、黛玉兩個。
二人對視片刻,一時無話。
好半晌,寶玉哈哈一笑,道:“我這幾日一直在想着什麼,竟忘記去妹妹那裡請安。妹妹勿怪纔是。”
黛玉卻道:“原不拘這些虛禮假意。如今又說這些話。”
寶玉忙道:“妹妹說的是。原是我錯了。”
又瞧了黛玉好半日,瞧得黛玉越發不好意思,只低頭用手輕輕玩着衣角。半晌寶玉方笑道:“幾日不見,妹妹彷彿好了些。”
黛玉亦笑道:“本來紫鵑還好。可如今竟被五兒帶的竟每日間脅迫着我用飯睡覺。”因想起什麼來,黛玉面露微笑,真真如戲文裡唱的“恰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寶玉點頭,道:“原就該這樣。紫鵑和五兒都是好的。”
黛玉但笑不語,也瞧了寶玉半日,而後方隱隱含着關切意味的說道:“你倒是清減不少。”
寶玉輕輕搖頭,道:“妹妹,你是知我的。因此我先有一句話告訴你聽。”
黛玉道:“什麼話也值得你急成這樣子,你說便是。”
寶玉抓了黛玉手,低聲急切道:“妹妹你是知我的。以後,不,不是以後,過些日子,倘或你遇見什麼事,或是聽見了甚麼或是看見了甚麼,皆不要當真,更不要胡思亂想自己傷悲。好妹妹,你是知道我的,我再怎麼,再怎麼——也不會害你的……好歹,好歹爲着我,也記得當心自己的身子,好麼。”
黛玉聽他話出有因,又見他話語中飽含深意,早羞紅一張臉,低頭半晌,方低聲道:“我在這園子裡能遇見甚麼事?或者你又做了甚麼不能讓我聽見看見的?”
寶玉急道:“你那屋子裡倘或不會。我看透了,想必妹妹也是清楚的。這偌大府中竟沒幾個中用的。其它的,妹妹暫且莫問,總之我是爲着你我好的。”一面說着一面唯恐着黛玉不信,便急着發誓道,“前陣子讓五兒給妹妹送去的那帕子還有包着的東西,妹妹忘了麼?倘或我有半句虛言,我不得……”
黛玉忙用手捂了他口,惱道:“什麼事也值當動輒發誓。你咒自己讓我們聽着算什麼。”
寶玉殷殷切切,道:“妹妹素日心細,不是恐妹妹倘或聽見什麼不好的話,兀自傷悲麼。你身上好容易纔好了些。若再因爲這些個旁枝末節之事加重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黛玉見他急的臉通紅滿頭大汗,不由反握了他手,壓低了聲音道:“我答應你便是。無論遇到什麼事,聽見甚麼看見甚麼權當作沒聽見沒看見。只信你一個,可好?”
一番話說下來,黛玉早羞紅了一張小臉,低着頭再不肯擡頭的。
寶玉聽着外間諸位丫頭嬉笑怒罵亂作一團,屋內黛玉羞羞答答低頭把弄衣角,心內盪漾,覺得歡喜幸福非常。長嘆了一聲,暗暗道:“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眼看着天色漸昏,紫鵑早派人來接黛玉了幾回,念樓也覺再此常呆不妥。因此也回了寶玉,給黛玉繫好外氅,陪同着黛玉一併回去了。
卻說二人走在路上,見着幾個婆子圍着瀟湘館轉來轉去。一路上行着,也總時不時的瞧見人在來回轉悠。
因自探春、迎春、惜春三人去的去散的散,寶釵也搬了出去。這偌大園子平時逛來是倍覺淒涼的,不想今日竟看見人來人往,不免讓人心下狐疑。
因行至人煙稀疏處,黛玉方笑問道:“我放眼瞧去。咱們院外,寶玉院外,甚至這園子裡竟也都是人來人往的。莫不是出了什麼事端?”
念樓因道:“我昨兒也問過人。恍惚聽說是上頭示下,這府內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挨個兒的巡上一遍,並且以後但凡不是主子的人出入各門,皆須搜身查看。說是丟了東西,要加強管教了的。”
黛玉“阿彌陀佛”了一聲,方道:“我早同你講過,這些人仗着在主子前服侍的久了,成日間吃酒賭錢,只有我們管不了的,沒有他們做不得的。到如今放方出事來,倒也是鳳丫頭的素日的手段。”
念樓卻道:“原也是的。這些人平素誰的臉面都不給的。也就二奶奶手段狠硬,他們平日裡也還怕些。不曾想,饒是如此竟也有人以身犯上的。”
黛玉冷笑道:“這世人喜好的莫不一個‘權’字,一個‘利’字。越是在底下的,倘或得了勢有了利,越是會仗勢欺人。”又道,“鳳丫頭手段自是強硬。便是加上平兒,也只有兩對眼睛兩雙手,哪裡就看得過來。況她如今還有病在身,累的焦頭爛額也是無能爲力的。”
說着說着不免又感嘆起來,“這府中當真走到這一步了。早早的三丫頭就說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可不真真應了。所謂徒有其表,單看你們那點子月錢的發放,竟都要拖延再三才到手也是知道的了。你我在這裡,更要切切小心,不可行差踏錯纔是。”
念樓聽她話頭又轉上這來,恐其想的多了又傷神傷身,忙點頭稱是,而後便拿話岔開,說笑幾句。
一面說着一面便回到了瀟湘館中。紫鵑早已侯着,見二人回來,忙命人上了膳食,服侍黛玉用了飯,而後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