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來人走過來向王夫人耳語幾句便退下了,王夫人點頭示意明白。衆人皆是靜默着等着王夫人發話。念樓亦是悄悄看向她,只見王夫人臉微微有些變化,輕輕咳嗽一聲,最後開口道:“看來這上頭賞的衣裳確不是你惡意毀壞。”念樓心思稍定,不料王夫人話鋒一轉,喝道:“便是如此,你欺上瞞下,隱瞞身份,可知素日亦不是個省心的。也罷,只攆出去是了。”
念樓一聽,不禁急道:“我那裡隱瞞什麼身份,我爲什麼要隱瞞身份。我是念——”猛然住口,差點咬了舌頭,居然不妨幾乎將自己真實名字說出來。王夫人已然起疑,問道:“你是念什麼?”已是寒冬時節,額頭上卻不由沁出點點薄汗,念樓心思幾轉,忽然靈光一現,定了心神,向王夫人大大方方說道:“我是念過幾年書,認識一些字的。”王夫人道:“如此,你剛爲什麼忽然住口。莫非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念樓道:“不敢。只我聽人說晴雯是自小就在府裡的。我想她或許並不認識字。”王夫人面上不動聲色,微微擡眼看看襲人,襲人悄悄點頭。又看看底下跪着的衆丫頭們,忽然笑道:“她是不認識字的。你果然伶俐。”
念樓稍微將心放了下來,如此,大概不會在再這個問題上牽扯不清了吧。卻聽她忽然面色一凜,怒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奴才。我問你,你以前那隻鐲子在哪裡?”念樓暗叫苦,怎麼忽然生出這樣多的事,卻也只道:“前兒寶姑娘和香菱姑娘過來玩。我因不小心將香菱姑娘的鐲子打碎了,故將自己的給了她。”王夫人冷笑一聲道:“這是誰的東西,你說送人就的?且不說你將府裡東西隨意送人,好好的一個鐲子,如何說打了就打了。這樣粗心沒用的奴才,府裡不要也罷。攆了出去最是清淨。”
咬着牙不肯說話,念樓怒氣漸漸上涌,分明是故意找自己茬,說來說去,不過找個藉口攆自己出去罷了。只是可笑,原來攆自己如此大費周折,又是陷害又是誣衊的,看來自己果真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底下衆丫頭眼見事情不好,忽聽麝月秋紋等人懇求道:“五兒素日和順善良,不會這等粗心大意的人,想是一時失手罷了。請太太三思。”王夫人正要說話,聽人回道,鴛鴦姑娘來了。只見鴛鴦掀了簾子過來,行了一禮,王夫人微微頷首。鴛鴦見衆人皆在底下跪着,心內早已明瞭幾分,笑向王夫人道:“老太太打發我就是問問,衣裳的事查清楚了沒有,是誰使的壞心。”王夫人道:“老太太費心了。是誰壞心尚未查清楚。”
鴛鴦看念樓低着頭咬脣不說話,擡頭向王夫人笑道:“如此,自是不幹五兒的事了。”見王夫人微微點頭,鴛鴦又笑道,“剛老太太還說,前些日子二爺病的時候,看她做事伶俐,很是上心,是個老實可用的人。這不,特特打發我來,若不是她使的壞心,就不要責怪她了,可憐見的孩子。”王夫人聽這話,知道自是寶玉在那裡央求鬧着老太太,才巴巴的將鴛鴦打發來特意說這些話。雖心中有氣,卻不好拂了賈母的回,且見襲人等亦求着自己,道:“罷了。看你素日老實的分上,這次且饒過。只你以後萬不可再近身服侍寶玉。”一面說,一面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早有人打了簾子,王夫人扶着丫頭的手出了門去。衆人亦忙起來恭送出去。只見她立在院門□□代襲人等道:“你們且看着她,不許她再在這屋裡伺候,免得教壞了她。”說着,便自被一大羣媳婦婆子簇擁着走了出去。襲人等只點頭稱是。念樓聽了這話,不由又氣又羞,臉憋的通紅,一口抑鬱氣不知從何發出,只能深深呼吸平息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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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人已走遠,念樓不由咬牙切齒的故意大聲罵道:“不知哪個被油脂蒙了心的下作娼婦,壞了心的陷害冤枉我。”麝月秋紋等見她生氣,只好言好語的寬慰她幾句。襲人聽她罵,不由怔了一怔,卻沒有說什麼。鴛鴦見此事已了,便也告辭了回去。
衆人此時方放下心來,走回院子。念樓在人後慢慢的走着,忽然發現那個雪人不知何時竟化成了一攤水。地上污水間狼狽的躺着一片紅辣椒,悠悠然的踱過來幾隻仙鶴。看見那紅豔豔的顏色,有些不明所以,試探着爭奪着咬了上去。最後竟然是一隻不起眼的矮小仙鶴得了手,看它得意洋洋的瞥了衆人一眼,悠閒的將辣椒吞進去,卻在入口那刻,忽然吐了出去,撲騰着翅膀,尖利鳴叫着四處亂跑。看它四處亂竄不分方向的奔跑,分明是禁不得辣椒辣味的表現。
念樓瞧着這一幕,忽然覺得好笑,不自覺的就笑出了聲。前面丫頭聽她笑聲,皆不解其意,順她目光看過去,也都笑了起來。念樓不可抑制的笑着笑着,居然笑出了眼淚。悄悄伸手擦乾淚水,再擡頭看看天,晴朗的天氣,天空竟然不是應有的碧澄萬里,而是一片灰濛濛的霧,壓的人心頭沉悶。
衆人回到屋裡,不多時,就見寶玉急匆匆的趕了回來。黛玉亦在後面慢慢的跟着。寶玉進了門,便衝到了念樓面前。握着念樓手,眼圈泛紅,不自禁的叫了聲“五兒”,便再也吐不出一個字。念樓掙扎幾下,無奈卻掙脫不得,只得作罷。轉頭卻看見黛玉站在撒花簾門旁,偏着頭靜靜看着。便站起來朝黛玉笑了一下,道:“外面風涼,姑娘屋裡坐。”黛玉卻是朝念樓也是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動。
衆人見寶黛二人如此異樣,先是默然一片,後皆是軟語寬慰。寶玉聽見念樓說,忙鬆了手轉身將黛玉拉屋裡來,親自鋪了軟墊讓她坐下,纔算作罷。襲人忙命人煮了滾燙的茶水奉上,後見寶玉仍是面色不鬱,知他心裡難過,便向寶玉道:“原是一場誤會。現在已是相安無事了。”不知是否沒有聽見,寶玉並未搭理她,只顧和黛玉念樓說着話。
一時,紫鵑打發丫頭過來幾次,讓黛玉回去。無法,黛玉只得告辭回去。見無人,又悄悄握了握念樓的手。感受着微微帶着涼意的手,念樓心知這位小姐細微的心思。不由感激萬分,稍微用力回握了回去,點點頭,方放開手。黛玉亦微微點頭,後自回去了。餘下衆人又閒話了幾句,亦是各自散了。
經此忽來之劫,念樓想了許多,也驀然明白了許多。這確實是那個吃人不吐骨頭,殺人不見血的封建社會。哪怕這是大觀園,哪怕這是紅樓裡最乾淨的一個地方,也是免不了的勾心鬥角,爾諛我詐。夢裡,迷幻於園裡衆女兒的潔淨孤高的氣質,沉醉於衆女兒繡口錦心,嚮往着她們的言笑晏晏,把酒話家常。而今夢醒,才發覺,明媚微笑背後堆積着的是血淚怨恨,蜿蜒裡的小溪裡流淌着的,皆是滴滴愁苦水。
此飛來橫禍彷彿當頭給了念樓一個警鐘,使她一個機警,瞬間懂得許多。更加深知自身在這侯門裡的地位。僅僅是一個小小丫頭罷了,一個行差塔錯,便會是萬劫不復。攆出園去倒是小事,怕的是出去後那更加淒涼的光景。怪道當日抄檢園子時,聽說要攆出去,衆丫鬟皆如驚弓之鳥懼怕不已。當初司棋不就是因被攆了出去,卻被父母強行配了個小子。不料她是認準了死理的,死活只肯跟她表弟一個。最後被逼無奈,,那個曾經情深義重的表弟亦是至今不見蹤影,只得含淚點頭允了。臨上花轎,知道此去,便是再沒有回頭路的。於是一個狠心,便含恨撞牆了。
念樓如何也想象不出,這樣一個抄檢大觀園,被翻出男人鞋襪字帖如意等,亦是不爭不辯,寧可被攆出去亦不肯低頭的女子,頭撞上牆壁的那剎那,到底心裡是在想着什麼。是怨是恨抑或是不甘,無奈。該是怎樣的絕望無助,方使得這個女子決絕的自行了斷。忽然又想起尤三姐,亦是個爲情而亡的女子。只她並非是因着大觀園抄檢,怪只怪她生不逢時,遇見的是個冷麪郎君。
思來想去,念樓不由又爲自己在園裡剛遭遇的禍事後怕起來。正當她仍爲這飛來橫禍心有餘悸之時,忽然又傳來消息說是香菱死了。因是突發疾病,且值半夜發病,故大夫雖急着過去,卻還是晚了。消息傳來,園內人皆是爲其芳魂早夭嘆息落淚。念樓心知,事實遠不是這樣,只是,這又如何告訴別人。況且,這裡人只怕皆是心知肚明,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誰又肯爲一個區區婢妾或是丫頭爲自己惹來一身禍事。思及此,念樓面上反倒顯得比衆人更加冷漠。只是時不時腦中便想着紅樓開篇的那一首首的判詞。愈想愈是心裡止不住的蒼涼。
如果說這番怡紅院遭審給念樓當頭一個棒喝,使她清醒,那麼香菱之死則使她暗暗下定了決心要離開怡紅院,這個大觀園內勾心鬥角最最嚴重的核心。念樓思慮着,出去園子自不是辦法。這園內,探春不日將嫁,惜春孤僻不肯結交人,而李紈寡居,丫頭自是不缺的。只瀟湘館黛玉處是個清淨之地。黛玉同念樓經過這些時日相處,對她甚是惺惺相惜。往日談笑間,黛玉亦常說要念樓過去同她做伴之類的玩笑話。且,素日同紫鵑亦是言談甚歡,相交不淺。故,這園裡也只瀟湘館是個好去處了。
念樓自打了這個主意後,便在話裡言談間問過黛玉此事。黛玉聽說,自是點頭同意,只不好自己出面,就等念樓自己回了寶玉。問過黛玉意見沒幾日,念樓便趁無人時懇求寶玉把她派到瀟湘館去。寶玉雖不捨,無奈見念樓去意已絕,且又掛念着黛玉那裡只紫鵑一個得力的,若念樓過去,自是可以放心。於是便點頭答應了。鳳姐因早知了王夫人審問念樓之事,正暗惱着,忽見寶玉來回,自是樂的給寶玉人情。且思慮着王夫人那邊亦是可以讓其放心,也是點頭允了。不日,念樓便收拾了衣物送到瀟湘館。至此,念樓正式搬出怡紅院,入住瀟湘館與黛玉日夜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