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寶玉見黛玉念樓未招呼自己便已離去, 不知想到了什麼,趕忙慌慌的去尋。
正走到一半,忽覺得眼前一暗, 擡頭, 眼前的不是念樓是誰, 忙笑道:“怎麼不喊我一聲就走了?” , 又道:“我正是去尋妹妹去呢。如何你離了她自己出來?”
念樓不答, 反笑道:“你這是慌慌的去作甚?這會兒可有工夫陪我說些子話?”
寶玉見她面色稍異,忙笑道:“自然是有的。”
二人一面說,一面走到隱蔽處。
念樓看着瘦骨嶙峋的松枝條, 伸手摺了枝在手上把玩,只低頭想着什麼, 卻不說話。
好半日, 寶玉看着日頭漸高, 便張口笑道:“你既是有話要跟我說,那何苦跟那松枝過不去?”
念樓聽見, 這才擡頭,卻不看寶玉,只凝視着藍天,半晌道:“你可還記得,前些日子我跟你說, 有些事是寧可舍了性命也要去追求的……”
“自然記得。”寶玉笑答, 心裡卻是一驚。
念樓一字一字的慢慢道, 彷彿怕說快了, 那字兒會被徐徐的風吹散去一般:“那, 你可知,我爲何, 跟你,說這話?”
寶玉心知她必是有極重要的話說,便整衣肅然道:“略知一二。”
見寶玉如此端重,心中略放下心,道:“你既知,那我便長話短說與你聽。你且附耳過來。”
如此這般,念樓將黛玉現今在府裡的情形,同紫鵑的計劃等向寶玉大致說了個明白,因貼的近,故能清晰感受到寶玉的身體,由輕鬆逐漸僵硬,最後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
隨着寶玉身體的逐漸變化,念樓的心也一沉再沉。
最終言罷,念樓退後兩步,問道:“你怎麼選擇?”
眼睛直視着寶玉,不容他退縮半點。
時光一點點的流去,聽着風漸起,吹得頭上方的松枝條獵獵作響,念樓的心不由灰了大半,正想張口說些什麼。
忽聽寶玉哈哈大笑,念樓不由唬了一跳,正想斥責他兩句。
卻見寶玉一面笑,一面仍不忘控制着壓低聲音,道:“剛我勸老祖宗允了四妹妹時,就已有了打算!你道我真什麼都不知麼?”
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頗有些悲涼的味道,“或許以前是不知的……”
最後,擡頭笑道:“你且放心罷!”
念樓聽說,心中不由有些訝異的擡頭看向寶玉,見他肅穆端重的樣子,臉在嶙峋的松樹下被陽光映的明暗不定,看着這粲然的笑容,不知爲何,只覺悲傷的緊。
不免心內嘆道,後世皆道他是紈絝子弟,雖多情卻懵懂。如今看來,卻也最終會懂事,也開始學着去將人放在心上的呵。
心中不知是悲是喜,覺得憂傷,並且帶着悲壯的味道,感受着風,瞬間懂得了當年荊軻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時是何等的心境。
念樓不再多話,只上前拉了他手,冰涼刺骨,用力的握了一下,放開,便先行離去。
卻說這日子晃眼已過,就已到了正月十五這一日。若照往年,這一日必是大操大辦的舉辦宴席,衆人同樂的。
只是,惜春出家,更兼着探春恰在這日遠行,整個府裡少不得氣氛低沉,離愁別緒瀰漫。
這日一大早,念樓就匆忙起身,洗漱完畢後,一轉身就瞧見紫鵑從門外進來,驚訝道:“這麼早?”,瞧她臉色蒼白,便擔憂道:“不是讓你昨兒夜裡好好休息的麼?怎麼看起來這麼沒精神?”
紫鵑強笑道:“總覺心裡慌慌的,怎麼睡也睡不好。”
念樓上前握了她手,低聲道:“別怕,過了今日,大約就好了。”
紫鵑輕輕點頭,卻未出聲。半晌,低聲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過了今兒,可就大好了呢。”又道,“我去瞧姑娘醒了沒有。恐怕過會兒就有人來請姑娘去老祖宗那裡呢。”一面說着一面準備出去。
念樓忙拉住,低聲問道:“一切按原計劃來……”
紫鵑反握了她手:“放心罷!”這三字微弱的彷彿在嘆息一般。
念樓眼看着紫鵑出得門去,饒是紫鵑慢慢的走着,在門邊仍是被那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唬的二人“哎呀”一聲,紫鵑罵道:“真是作死!看我明兒不讓人把它……”話說到一半,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便閉口不言,遂拂袖走開了。
念樓見此情景,也是苦笑連連。
且說,黛玉這一日也是睡的極不安穩,好容易到了四更方睡了下。紫鵑進來,雪雁就忙向她擺手,拉了她出門去,方纔停下。
紫鵑瞧見雪雁雙眼赤紅微腫,便悄聲道:“姑娘又一夜沒睡麼?”
雪雁答道:“睡倒睡了,只仍是睡不安穩。”
紫鵑便有些關切道:“那你爲何眼睛紅紅的,竟像是哭了一宿似的。”
雪雁淡淡答道:“你道只你將姑娘放心上麼?我同姑娘一處長大,我就不能擔心的一夜睡不着麼?”
紫鵑笑道:“你這是哪裡的話,我自然知道你也是擔心姑娘的的緊。”又道,“既一宿沒睡,趕緊回房歇着罷。等下我讓人把飯給你留着,你什麼時候起來便什麼時候吃。”
雪雁聽說,口裡答着好,卻是立着不動,好半日,方道:“你們,姑娘、和念樓,你們三個,是要一起去送三小姐,是麼?”
紫鵑點頭,道:“在等老太太那邊的消息呢。”
雪雁也點頭,道:“那我便去了。”行了兩步,忽然回頭慘然一笑,看着紫鵑,道:“紫鵑姐姐,你還有話要說麼?”
紫鵑訝異的擡頭看她,因爲揹着晨光,她的表情也看不真切。不知雪雁緣何出此言,沉默片刻,紫鵑笑道:“如何這樣問?”
雪雁淡淡道:“沒什麼。隨口一問,以爲你會有什麼話要交代我呢。”
紫鵑聽言,更是驚訝不已,心內半是忐忑半是愧疚,正想說些什麼岔開話語,卻聽雪雁那邊廂悠悠拋出一句話,在風裡聽着彷彿還帶着笑意似的:“你們不是要去送三小姐麼,這偌大的屋子不就空了半日麼……”
一語未了,雪雁已施施然的離了自去,不提。
且說紫鵑原本聽她問話,心口上就懸着塊巨石,上不得下不得,心中是愧、懼、驚各色滋味齊具。驀然聽她後半句話,心裡那塊提着的一塊石頭方纔緩緩的落了下來,暗自呼出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方纔轉身進了屋子去。
進的屋子,方覺原來黛玉已醒了,此刻正半歪着,凝神不知想些什麼。聽見動靜,擡頭見是紫鵑,也不說話。
紫鵑見狀,走至牀邊坐下,柔聲道:“幾時醒來,如何不喚人進來?”
黛玉輕聲道:“剛醒。”說罷,又是不再言語。
紫鵑見如此,便出門喚人捧了熱水,帕子等進來,念樓此時也進來,同紫鵑一起伺候黛玉洗漱完畢,又哄着吃了一點子粥,方纔得空歇會兒。
紫鵑見天色尚早,一時無事,便打發走一衆人等,關了窗,正回身準備向黛玉、念樓二人說些什麼的時候,聽見外頭有人道:“太太打發人來請五兒姐姐。”
念樓聽聞,心頭一驚,忙起身要問個究竟。卻見紫鵑揚聲答道:“知道了,這便出去。”
正要掀簾子出去,回頭對黛玉笑道:“姑娘且看會子書,我和念樓出去便是。”
一面說,一面拉着念樓出得門去。
原來王夫人打發了一個婆子,問她何時,她嘟嘟囔囔的講不清楚,只道:“別的我一概不知,只是太太打發我過來叫五兒過去走一遭。”
念樓兀自心驚,心道不好,在太太手底下的僕婦,如今連素日稱呼我們“姑娘”的規矩都忘了麼?
過去走一遭,想是不會那麼簡單罷!
這邊紫鵑也是面色慘白,手腳冰涼,偷眼看了念樓一眼,看她臉色黃白,少不得自己打足了精神,道:“知道了。既這樣,你且等一等。待她換了衣裳再去不遲的。”
那婆子雖聽王夫人交代時,口裡是頗有些輕賤的語氣,因此來傳話叫念樓就未免有些招搖。如今見紫鵑說話,尋思着她還是個有頭臉的人物,便賠笑道:“不礙的。我等上一等便是。”
紫鵑聽言,便攜了念樓過去換衣裳,雖然在這個時刻王夫人傳喚念樓,未免有些膽戰心驚,但想着自己那出逃計劃,除了自己四人外無有二人知曉,必不是東窗事發的。
念樓見紫鵑驚惶不定,顫抖的手連鈕釦都扣不上去。自己原本慌張的心倒沉靜了下來,笑道:“莫怕!必是問我姑娘近日如何,寶玉如何這樣的話的。你不知,因爲寶玉素日喜歡到我們院裡來,因此明裡暗裡都不知遣了多少人來問我打聽呢。”
紫鵑聽言,也緩緩定了心神,強笑道:“話雖如此,只是太太素日就看你不慣,不知這次又生出什麼事端呢。”說着,不免又交代幾句“言語謹慎”之類的話。
說着,便換好了衣裳,念樓隨着那婆子自去,不提。
雖然自我安慰的話說了不少,可是不知爲何,紫鵑心裡總是猶疑不定,驚魂交加的樣子。看着念樓漸行漸遠的背影,不覺竟生出一股寒意來。
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就聽見有小丫頭捧着碗委屈道:“紫鵑姐姐,你知道雪雁姐姐哪裡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