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鳳姐看着已到晚飯時間,便回了賈母,命人上了各色膳食進了屋擺上。因避嫌,故外面擺着酒席,皆是坐着賈府男丁。因賈母特許,故只寶玉、賈蘭二人留在內室。正房內,賈母、王夫人、刑夫人、薛姨母、尤氏一桌,鳳姐、李紈因旁立伺候。賈母見了,命她二人不必拘了規矩,今兒新歲,大家坐一起方熱鬧。二人於是便也落座。寶玉、賈蘭同黛玉、寶釵衆姊妹一桌。紫鵑、念樓、襲人、鴛鴦等大丫鬟在偏房擺了一桌,自飲酒說笑,不提。
酒過三巡,一個不注意,寶玉瞧見黛玉不勝酒力,臉上早飄了幾片緋雲,不由奪了她酒杯道:“你纔剛好,也該體諒我們的心。”一面說,一面將那隻剩一半的酒自飲了。黛玉只笑,也不惱。寶釵看見,微微不動聲色搖搖頭,悄向黛玉笑道:“仔細老太太看見了,以後再不許你吃。”黛玉望着她,笑道:“好姐姐,我只吃了這一盞罷了。再不敢了。”一語未了,忽聽人回道:“史大姑娘和新姑爺送禮來了。”
原來湘雲上次一別,及至大婚竟也未曾再見過賈母。因賈母素日對其十分疼愛,又偶然得知賈母前些時日偶然染恙,不由十分掛心。便同衛若蘭商議了,特特命人制了尊一尺來高,碧綠瑩潤的老壽星,以表掛牽。又時值歲末年關,故等到除夕這日方打發人送來,以表吉意。
寶玉聽說是湘雲送了禮來,早拉了黛玉往賈母跟前湊去。賈母自是十分歡喜,忙命人將送禮過來之人帶到跟前,細細問話。問湘雲嫁去後飲食起居是否習慣,又問同衛若蘭相處如何。
這個僕從原是自小便侍奉湘雲左右的老嬤嬤,見賈母歡喜,也是一一如實答了,道是二人生活美滿,伉儷情深,舉案齊眉云云,又說,湘雲十分掛念老太太,說是過了年便同姑爺一起過來拜老祖宗呢。賈母聽了,十分歡喜,便忙命鴛鴦打賞。那僕從回了話,領了賞,歡天喜地自去不提。寶玉原也興致頗高的立在一旁聽。不料忽瞧見黛玉看着前面那尊碧玉壽星,便拉着黛玉過去細瞧。
且說薛姨媽聽那僕從說話,便笑道:“我素日只說湘雲這丫頭是個大氣爽快的,竟不曾想竟是這樣貼心。”賈母喜笑顏開道:“她自小跟我,是十分懂事知禮的。雲兒也算有造化,如今配了個好姻緣,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忽嘆了口氣,道:“只還有兩件。一件是二丫頭,一件……”說了一半,卻再不肯說下去。聽提起迎春,衆人不由皆傷感起來。刑夫人面上不好看,半晌道:“前兒她還打發人送了禮來,說是比以前好了。”賈母只顧傷心,也不說話。鳳姐笑道:“罰老祖宗一杯,大過年的招我們傷感。我看這光景倒是很好的,您看外面正下雪,人說‘瑞雪兆豐年’,是吉兆。我們家又不用種田,兆的既不是豐年,那自然就是人事平安了。”賈母笑道:“鳳丫頭說的是,原是怪我,該罰。”
因又瞧見前面說笑咬耳的二人,鳳姐是何等人物,便拍手笑道:“我知老祖宗說的另件事是什麼了,原是喜事的。”王夫人若有所思,微笑了一笑,道:“雲丫頭嫁了個如意郎君,自然是喜事。這樣孝敬她,也不枉老太太自小疼她一場。”賈母不語,因瞧見黛玉臉色緋紅,卻是忽然咳嗽了起來。便忙喚黛玉過來自己身邊,看她出了些冷汗,不由心疼的摟着她道:“你自己也該用心調養。若一直這麼着,我以後怎麼放心?”鳳姐笑道:“有老祖宗疼,您的福壽託着,不怕妹妹的病不好呢。”賈母道嘆:“就怕那些壞心的人,看不得我疼她。”鳳姐一驚,面上卻不改色,正要說話。卻聽寶玉笑道:“老祖宗疼妹妹,是妹妹有惹人疼愛之處。”鳳姐也忙笑道:“寶玉說的在理。老祖宗疼妹妹,是妹妹伶俐,合該惹人疼愛。這府上哪個敢說話,我第一個找他去。”
賈母笑道:“我只隨口說說罷了。”因瞧見黛玉微有倦色,便道:“原想着今日我們一起守歲。你既身子又不好,便先回去歇了罷。”又命人點燈照路送黛玉回去。黛玉原也倦怠了,便辭了衆人,扶了紫鵑,自去了。念樓原也想回去,只襲人說是許久不曾坐一起說話玩笑,連着鴛鴦平兒挽留,說你們姑娘有紫鵑回去服侍,你回去這樣早做什麼?又說一會還要放些煙花,好手歹說竟是定要念樓留下吃酒說笑不可。無奈,念樓只得仍舊坐下。
卻見襲人從桌前笑着起身,端一杯酒到念樓前,道:“我敬妹妹一杯。”念樓亦忙起身笑道:“我是不能吃酒的。剛吃了幾杯,現在頭竟有些昏沉了。”鴛鴦、平兒笑道:“五兒原也吃了不少了。剛我和彩霞、玉釧一起灌了她和紫鵑呢。”襲人笑道:“剛纔她們的酒吃得,我的酒就吃不得?原來我倒不如她們!”念樓只笑道:“姐姐這樣說,可是折殺我了!我原是當真吃不得了。”襲人笑道:“我也不是定要妹妹吃許多,只將這一盞飲了。若不吃,我只當妹妹如今眼界兒高了,認不得我了!”念樓聽如此說,雖心下再不喜,也只得飲了方罷。
衆人繼續吃酒說笑,觥籌交錯間,聽見人回道:“宮裡娘娘打發人來了。”賈母一聽,忙由鴛鴦攙扶着,連同王夫人、刑夫人等連忙迎出門外,底下丫鬟媳婦一併下人早黑壓壓跪了一地,自不用說。念樓也隨着衆人跪着,心想着這樣除夕之夜,元春派人過來做什麼。忽然想到,是了今兒除夕,自然是派人過來送些禮物的。想着想着,又思及如今正是團圓佳節,不由十分思念父母家鄉,父母恐怕想念自己更甚吧,不免又有些悲傷。
恍惚間忽然聽見一尖利嗓音道:“……因聞薛氏溫柔賢淑。且思及門當戶對,故親上加親,今以配給幺弟寶玉爲妻,結爲金玉良緣。望二人……”腦子嗡的一聲,竟似炸了一般,念樓下面竟再也沒聽到那宮裡太監都念了些什麼,賞了些什麼。耳邊什麼都聽不見,心內思緒萬千,腦中竟反反覆覆的只餘這一句話:幸虧黛玉已回去了,幸虧,幸虧她先回去了!她大病初癒,倘若她得知,只怕再活不下去的了。紛紛擾擾,不知道過了多久,被人拉着站起來,方漸漸回過神來。
擡眼便見襲人面上猶帶喜色,忽想起這諭旨裡的二位主角,便忙轉頭去尋他二人身影。人羣裡,有向賈母薛姨媽王夫人道賀的,又偷眼瞥向念樓的,熙熙攘攘亂做一團。念樓只覺發冷,怔怔擡頭下意識去尋找他二人。卻見寶釵面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獨自立在喧囂人羣一旁,彷彿周遭世界喧囂與她無關,只一雙眼越發的幽深了。彷彿察覺了念樓目光,寶釵淡淡往她身上掃了一眼,眸子沉寂無波,無喜亦是無悲。念樓微一顫,卻是別他一瞥的有些心悸。轉頭看向寶玉,卻是癡癡呆呆,任誰拉他叫他皆是一動不動,恍若身側皆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