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院門,便見襲人道:“剛柳媽媽打發人來說是你姐姐說家裡有事,讓你家去一躺。”念樓問:“寶二爺那裡去了?”襲人笑道:“我已回了他。你只放心去罷。我已讓一個婆子在廚房那裡等着,你過去,自有人帶你家去。”又囑咐道:“今日你須得回來。晚了,園門要關的。”念樓答應了,便去換了衣裳,悄悄拾掇了些不用的首飾,去了。
一路想着,雖是柳媽媽打發人過來的,必是多姑娘要自己出去。只不知何事。這樣想着,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假山處。想着抄近道,便欲從背面穿行過去。卻恍惚聽見有說話聲,探頭卻是平兒和小紅。念樓正想前上招呼,卻見二人輕聲交談,進了假山隱蔽處。心知必是有要緊梯己話要說,便要躲開。卻一時往前走不得,又恐原路退,驚了他人。只好閃身便躲了,卻仍是將二人對話聽的真切。
只聽小紅道:“剛還有人問我,怎麼還不放月錢。”平兒道:“你怎麼說?”小紅道:“我說要回去問了奶奶方知,姐姐怎麼說。”平兒點頭道:“原該這麼着。不枉二奶奶素日疼你。”小紅笑道:“姐姐放心。我再不忘姐姐素日教導的。”平兒低頭想了一想,道:“你且回去。二奶奶近日還病着。莫將此事回了她,再爲這些事煩心。以後若有事,你只回我。”小平笑着答應,自回去。平兒看着小紅走了,方嘆了口氣,看看無人,也出去,一徑向着園門去了。
念樓卻在後面聽的心驚膽戰,忐忑不安。一直懊悔自己不該偷懶抄小道。這園裡的事,知多一件便多一件惹禍上身的把柄。等到二人全不見了蹤影,方悄悄出來,再不敢走這偏僻小道,只撿寬闊的路,走到了廚房。
進了院,念樓便笑着叫道:“柳媽媽在麼。”柳家的聽見,忙出了屋,邊急急在圍裙上擦拭滿手水跡。見是念樓,便喜笑顏開:“姑娘這一向可好。剛和人說起你也該到了,可巧你就來了。”念樓便問道:“好,柳媽媽可好。”又道,“襲人姐姐告訴我是柳媽媽打發人來說,姐姐讓我家去?”柳家的笑道:“我也好!今日一早你姐姐便過來,好歹讓我打發人去叫你家去一躺。”又笑問道:“無事也不過來坐坐,想是忘了我罷。”
雖然只處了一些日子,念樓心裡對這位婦人還算有着好感。亦爲着一直不曾過來瞧瞧有些微愧意,便笑道:“媽媽說哪裡話。五兒一直想着過來看看您。只是園裡一直脫不開身。”柳家的聽了很是受用,拉着念樓手細細打量,讚道:“姑娘越發出挑了。”一時二人又寒暄幾句,念樓因想着還要出去,便辭了,隨着婆子去了。
誰知那婆子是東府裡,原個最多話的,一直對着念樓絮叨些東西二府的街聽巷聞。因此一路穿街繞巷,倒也不覺悶。轉了個向,念樓便瞧見多姑娘立在院門口。遠遠瞧見念樓,多姑娘便迎了上去,道:“姑娘讓我好等。”念樓笑道:“我原是聽了信兒。就回了二爺,巴巴的趕來了。”那婆子笑道:“姑娘那比得我們。她們素日最是勞心費神。”那多姑娘瞧了瞧那婆子,不知從那裡摸出一吊錢,塞到她手裡,道:“你且去吃幾杯酒,我和姑娘說幾句梯己話。等吃了飯,再來接姑娘回園裡。”那婆子假意推讓一番,接了自去尋樂,不提。
多姑娘把念樓讓進屋裡,道:“姑娘在園裡一向可好。”念樓笑道:“好!”又問道,“嫂子一向可好。”多姑娘點頭,因倒了一碗茶遞給念樓。轉身將將門窗關好後,便倚着桌子看着念樓,卻不說話。念樓接了碗,因瞧着那碗口有些油污,只抿了一口,便將碗放到桌上,笑問道:“嫂子今日叫我出來,可是有事?”多姑娘道:“在園裡不曾有人懷疑過麼。”念樓不解其意,便答道:“不曾。只最初太太問了我一次。”多姑娘冷笑一聲,道:“是麼。”念樓心念一動,道:“嫂子這樣說。可是聽見什麼了。”多姑娘冷哼一聲,道:“我什麼也沒聽見。便是聽見也當沒聽見。只有躲禍的,還有上趕着找禍的理麼。只求姑娘一句,若事發了,切莫累到我。”念樓一聽便知必是有後話的,便懇切道:“嫂子若聽說什麼,只管和我說。”
多姑娘端詳念樓片刻,嘆息一聲道:“我能聽說什麼。不過前幾日在東府裡恍惚聽見人說,二爺屋裡的五兒竟是晴雯。我一聽,唬了一跳,忙問何來此言。那婆子說,因你右腰側有一硃紅胎記,可巧晴雯也是。我便問,這話你從哪得來,這胎記之事怎可胡說,再者,又是在腰側,怕是人編排着混說取樂罷了。可那婆子卻說的頭頭是道,便是編排,也是從那屋裡傳出的。再說,就算不是,那五兒也不是省事的。”
念樓聽着,沒有說話。只管低頭思索,腰側卻是有着一塊蝴蝶樣的硃紅胎記。但是自己因着情況特殊,生怕人懷疑,一向十分小心的遮掩了的,怎麼會傳出這樣的話。忽然想起一事,剛進園時,有次自己洗澡忘記帶了手巾,便喊麝月送來,誰知她卻不在,最後還是襲人送過來的。莫非,那時她發現了?可她並沒有瞧出端倪的的意思啊。再說,爲何這麼久了才傳出這個話?不解!
只聽多姑娘道:“且莫管這話是真是假。因你素日口角鋒芒,才擔了上次的禍事。既有了前車之鑑,這次你在園裡更要守愚藏拙些,怎麼又有你不省事這個話傳出來。”念樓低頭,忽又擡頭懇切道:“我記着了,嫂子請放心!”多姑娘嘆了一聲,道:“真不知你是何想法。好容易出來,不想着逍遙幾年,竟還往那裡去跳。”正說着,忽聽窗外彷彿有響動。多姑娘忙開了窗,探頭瞧瞧陽光和煦,卻是無人。略一思索,便雙手叉腰,破口大罵道:“哪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到老孃這裡還藏頭露尾。莫不是老子娘偷了人不成。”
這時才從那邊牆角處慢慢的挪出來一人,卻是那個送念樓過來的婆子,只見她訕訕笑道:“剛去吃酒。因想着回來告訴五兒姑娘一聲,早吃了中飯就要回去的。”多姑娘冷笑一聲,道:“你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虧心事?不會敲門叫人的麼?躲躲藏藏的算什麼。”那婆子乾笑道:“我那裡藏了。剛走到那裡,你就知道了。”見多姑娘仍想發作,念樓拉了她,也探頭道:“我已知道,你且走罷。”那婆子聽言,便灰頭土臉的轉頭走了。
念樓看着她很快便沒了蹤影,方有些憂心道:“剛不知她聽到多少。”多姑娘道:“你既擔憂,剛纔爲何又爲她開脫,讓她走了。”念樓道:“便是不讓她走,你也不過多罵她幾句。不過多得罪了她,又於我們有何益處。”又嘆道,“再者,若是她聽見,宣揚了出去,我們除了擔了禍事,又能如何?她若沒聽見, 那真真是上天菩薩保佑。”多姑娘啐了一口道:“好歹我罵幾句出出氣。”念樓撲哧笑了出來。多姑娘看了念樓半晌,嘆道:“姑娘在園裡,好歹要藏着性兒。”念樓點頭,因將帶來的首飾給多姑娘。多姑娘又驚又喜,不禁連連謝過。二人有說了一些梯己話,吃了午飯,那婆子便過來接了念樓回園。多姑娘因着上午之事,對她總沒好臉。看的念樓又是嘆又是笑的。
誰知那婆子也因着上午的事,憋了一肚子的悶火。因念樓是寶玉房裡的,又不敢對她發作,只一路悶聲不語,只管走路。念樓只好快步跟着,也無話。
卻說走到后街大道上,忽聽一個聲音高歌道:“若問逍遙不逍遙,且看塵緣了未了;若問逍遙不逍遙,且看塵緣了未了……”念樓心裡一動,便回頭去看。只見一男子,芒鞋破鉢,披散頭髮,相貌卻是極俊俏。他且歌且行,轉眼竟已至了近前。看見念樓站着聽歌,他也不理,只一味吟唱着那兩句歌,聲音高揚清朗。
那婆子見念樓沒有跟上來,便轉頭催促道“姑娘快些走。”因見念樓盯着那個歌者,哼了一聲道:“這些個人,每日唱些讓人聽不懂的歌兒。就以爲自己脫了凡俗成神仙了。哼!”見念樓仍站着沒動,便又道:“我不比姑娘,每日只管清閒着。姑娘還是快別耽擱了我罷。”念樓聽了回頭笑笑,道:“說的是,這就走。”說着卻仍舊回頭去看,誰知就這一轉首點頭的工夫,那人已不見了蹤影,只那歌兒還彷彿在耳邊縈繞。戀戀不捨的掉轉頭,有些悵然的隨着那婆子回去園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