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的神情,竟比已出家了的妙玉還要孤高絕世。念樓看了心裡竟然驀的一寒,再也無法在嘴角掛着笑。
忙拉了香菱出去坐了說話,她的手腕比之上次見面竟又細了三分。到無人處,念樓便要將香菱袖口往上拉,香菱掙扎一番無用,便也任她去了。小心翼翼的將香菱空空落落不見胳膊的袖子往上挽了,念樓倒吸了一口氣,立時紅了眼睛。
深秋的衣裳已是極厚重,但是念樓卻並沒有很費力,竟十分輕巧的便挽了上去。原本掛在手上的碧綠玉鐲也碎了,現在露在寒涼空氣裡的腕子沒有任何飾物,只一個瘦骨伶仃的胳膊。上面佈滿了交錯的青紫傷痕。
“香菱——”襲人忽然進來看到這一幕,失口叫了起來。忙掩了口,轉身將門小心關好。再轉回身時已是紅了眼睛直落下淚。香菱早已將衣服拉好,坐在一旁。念樓低聲問道:“你身上可還有。”香菱輕輕點頭,沒有說話。襲人拭了淚,好半日方道:“她下手就這麼狠毒。倘打死你,她又有什麼好處。”念樓看看襲人,不在說話。香菱半晌低頭道:“就算沒錯,我是做小的,還能怎麼着,也只得由了她去。”襲人一怔,淚落的更急,低頭再無言語。
念樓道:“那就任由她麼。寶姐姐不管,姨太太也不管麼。再說,不是還有薛大爺麼。”香菱也紅了眼圈,半天才答:“他也是怕她的緊,躲她還來不及,哪裡還管我的死活。太太,她也有她的難處。就小姐趁便將我帶出來,回去還要受她冷言冷語。”
忽然想起一事,念樓執起她的手,端詳了細細卻空無一物的腕子半日,幽幽問出一句:“前兒你回去,她是不是爲難你了。”香菱看念樓眼睛紅紅,料想她已知道,便反握了她手,柔聲慰道:“就不是鐲子的緣故,她也總會尋其他的是非的。你無需這樣。”念樓只覺心中苦悶的緊, 正要再開口講話。卻聽見碧痕在外喚道:“你們在屋裡鬼鬼祟祟作什麼,還不出來。雲姑娘她們要去老太太那裡吃飯去呢。”
襲人忙擦乾了淚痕,同念樓香菱一同出去了。外面湘雲一行人早已到了院裡,襲人便笑道:“你們不坐坐再走麼。”湘雲笑道:“剛老太太打發人要我們過去吃飯呢。吃過飯我再過來找你說話。再說,你們也該吃飯了,我們在這裡繼續坐下去,豈不是耽誤了你們吃飯。等那位回來了,我可擔不起。”說着,抿着嘴兒笑起來。襲人笑道:“好你個雲姑娘,今日我們沒取笑你,你倒來取笑我們做丫頭的了。”黛玉在旁也抿着嘴笑,道:“你那裡是做丫頭的。我可是一直把你當嫂子看的。”又向湘雲使了個眼色,道:“是不是,雲兒。”湘雲聽了,慎重其事的點點頭,嚴肅道:“是的。”
襲人臉紅了一紅,衆人都笑了起來。湘雲原努力繃着個臉,一時也忍不住,前仰後合的笑了起來。
在湘雲不自抑笑着時,腰間掛着的一塊金光閃閃的物件卻吸引了念樓的注意。那是一塊拳頭大的金麒麟,雕刻看着極細緻。湘雲注意到停留在自己腰間的目光,疑惑的止了笑擡頭。卻看見一個容貌極熟悉,氣度卻有些陌生的丫頭打扮的人,正盯着自己自小配掛着的金麒麟出神,不由張口問道:“你在看它麼。”問着,從腰間取下了麒麟。念樓一看湘雲拿着麒麟問自己話,忙賠禮道:“我看這麒麟金光閃閃,怪難得的,就多看了兩眼。姑娘莫怪。”麝月推了念樓一把,笑道:“這五兒忒小心了。雲姑娘是這樣小氣麼。”湘雲聽言,不禁奇道:“你不是叫晴雯麼,何時改了名字,我竟不知。”
念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面上有些尷尬。襲人見狀,便如此這般的同湘雲說了一番。湘雲聽罷,不由也嘆了一聲:“怪道看你氣度跟以往大有不同,原來竟不是一人。她素日口角鋒芒些,最後竟就這樣——”說着想到往日言笑晏晏,和睦相處時,不由紅了眼圈。見衆人皆嘆息欲落淚,寶釵道:“理是這個理。不過,她素日也太不知自己身份,眼界兒又高,倒也不全怪旁人。”襲人等也紅着眼睛點頭稱是。
探春見這個光景,便笑道:“什麼話我們吃飯回來再說就是。晚了,老太太還會再打發人過來。我們哪那麼大架子,要老太太三催四請的。”湘雲黛玉等聽言,都笑着告辭。襲人道:“既如此,你們去吧。”又向湘雲笑道:“你說的,吃飯後要來找我說話,莫要忘了。”湘雲笑道:“你等着我,我吃過飯就過來。”一面說,一面同着一行人過去賈母處。
念樓看着那羣人說笑的身影,漸漸模糊,最後消逝在視線裡。呆立在門口,念樓一時怔楞起來。她們已經漸漸遠去了……猛的打個激靈,念樓告訴自己,不是,她們只是去吃飯,一會還會回來的。
遠去……她們能到哪裡去。她們的命運是時刻的糾葛在這錦繡的大觀園裡的,能到哪裡去。便是時有出去,也會最終回來的!哪怕,哪怕……
“五兒,你站在這作什麼。”麝月叫道。念樓回過神來,勉強笑笑。碧痕在邊上笑道:“我看五兒比那兩個還癡呢。他們也只是對月嘆對花淚罷了。你看五兒,時常就神魂幽思,不知所在。那日天陰沉時,單單看天,她就能呆坐着一整天。你說她是不是更爲癡傻。若不知,還以爲你有了意中人呢。”說着,掩嘴笑了起來。麝月嗔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胡扯什麼呢。你看五兒是這樣的人麼。話可不能亂說,小心五兒惱了。”碧痕笑道:“五兒哪裡會惱我,是不是。”說着,拉了念樓袖子搖個不停。念樓不由笑道:“罷了,罷了。我怕你。我宰相肚裡能撐船,就不與你計較了。”說着便轉回屋子懶懶躺了,連吃飯也倦怠去,只讓麝月帶了一些飯食回來胡亂填了。
飯畢不多時,湘雲她們也都吃了飯過來,仍是上午那一干人,卻不見了探春、惜春蹤影。念樓不由問起,這才知道原來有個叫做什麼霧戌的邊疆小國,派了使臣過來,說是爲弘彰兩國友好,特特提出和親。
念樓心念一動,便問道:“和親——可是這樣漂洋過海的,哪個公主肯過去。再者說,在這當口,有恰好適齡待婚的姑娘小姐麼。”麝月道:“莫說金枝玉葉的公主了。便是那些王府王公貴族裡合適的姑娘小姐,也沒個願意去的。”念樓思量半日,便驚奇問道:“莫不是——”麝月點頭,見念樓仍有疑問,便道:“我也是剛聽說。說是那忠順王府,聽見沒合適的人選,便向上遞了摺子,說我們三小姐溫柔和順,賢良淑德,正正合適。誰知上頭竟然當真就定了下來。聽說,過了年關,十五便要起程呢。”念樓道:“那不是要漂泊離家麼。”想了想,小心輕聲道:“今日她這樣傷感,就是聽聞了這個事麼。”麝月道:“正是。”
念樓便嘆道:“也難過她這樣傷感。過去便是王妃又如何。總是飄洋過海遠離的了家鄉。受了委屈,也沒個親近人在身邊。”襲人在旁邊接口道:“話是這麼說,不過好歹總是王妃,身份尊貴。就算是飄洋過海,也總不至於委屈了。”
念樓看了看襲人,沒有說話。拉着麝月秋紋去和香菱、翠縷等一邊去聊天說話去了。湘雲因在房中等寶玉回來。黛玉寶釵便也在那裡坐着陪她嬉笑玩鬧着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