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衆人稍靜,只聽賈母在外間連聲喚寶玉。見寶玉無知無覺,鳳姐見狀,便上前去拉了他一把。此時,寶玉彷彿剛回神來,眼神倒漸漸清明起來。而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聽起來竟是有些肆無忌憚。賈政本正與賈母回說如今寶玉既已將成親,他以後便斷不可再這樣一味胡攪蠻纏,只在胭脂堆裡打諢。也該在詩書上用些心思。秋後便是場期,他也該收收心,在試上博得功名,方不辱沒了人家姑娘云云。賈母只不說話,半晌方冷笑道:“如今事都定了,你纔來問我。我是什麼人,一個只管吃喝玩樂的老婆子,就一把老骨頭罷了!你若能管得他收心念書,我自是不管。只一點,你斷不許再大動干戈的打他。”說着思及種種,心裡一陣傷心,不由落下淚來。王夫人在側聽了,自是不好說話接口,只好站着哄勸着賈母寬心,進屋去了。
賈政不料賈母忽然說了這樣一番話,在外間忽聽見笑,想到這個混帳小兒,居然聽到許了親事,就高興成這樣,竟抑不住了笑聲,不由心中怒火驟起,待發作,又礙於賈母,無奈只得恨恨甩了袖子去了。賈母由衆人擁着進入裡間塌上坐了,忽瞧見寶玉立在一旁笑,因忙命人將寶玉帶到跟前,摟在懷裡。刑夫人等見寶玉面上帶笑,皆笑道:“寶玉有塊玉,寶姑娘又有個金鎖。先前我們閒話裡說起,可不活脫脫的金玉良緣擺在眼前,如今,倒真應了這個話!娘娘這個婚指的竟是再好不過了。”王夫人含笑點頭,擡眼看見寶釵站在邊上。安安靜靜的,溫柔和順,越瞧心裡越是歡喜滿意的緊。
賈母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道:“金玉良緣……寶丫頭配了寶玉,倒也是般配。這門也當戶也對了。”鳳姐原是最玲瓏剔透不過的,瞧着寶玉只呆立着笑,心裡就暗覺不對,此時他如何是這個反應?再瞧下去,寶玉原上只任賈母摟在懷裡,也不掙扎,仍是咧着嘴不出聲的笑。卻忽見他聽見這“金玉”二字,竟漸漸止了笑,慢慢從賈母懷裡站了起來,伸手往自己胸前亂摸什麼,面色肅然。鳳姐心道不好,正想上前去拉寶玉。
卻忽見寶玉犯了魔怔,摘了那玉狠命往地上猛的摔去,嘴裡只叫着:“什麼金玉良緣,我不要這勞什子玉了!”底下衆人被這突來的變故嚇的呆了一呆,半日方反應過來,忙一擁上去爭着去拾玉。賈母見他摔玉眼淚早流了一臉,連聲罵道:“孽障,孽障!”且心裡一時有萬千話語,卻又無法說出。只任人擁着上前抱着寶玉,哭了起來。寶玉也不動,只冷冷站着看人亂成一團。王夫人本來正是喜笑顏開,滿心寬慰。卻因這突發之事,且又當着薛姨母、寶釵的面,不覺面上掛不住,又恐傷了親戚情分。一時罵起寶玉來,一時又連聲命衆人仔細尋找。而後便轉身喚了寶釵,笑着去同薛姨母說些寬心話。寶釵自是不好說什麼,只是臉上沒甚顏色。薛姨母本是有些歡喜,卻因寶玉這番舉動有些氣悶,卻因是元春指的婚,兩家此後必是親家無疑,又不好傷了情面。且因瞧見衆人找了這半日仍沒找到那玉,便只好道:“沒什麼。只是快些找到玉纔是正經。”又說了幾句,便拉着寶釵自去了。
念樓冷眼看着衆人在底下半蹲半跪着四處找尋,不由覺着可笑又可悲。又思及黛玉情形,且看着寶玉,又覺無限淒涼心酸。嘆了一聲,便要回轉,誰知卻被人拉住了,卻是平兒。平兒道:“我們奶奶找你,原來你躲到這裡了。”一面說着一面將她引到鳳姐邊上,原來鳳姐一面在邊上軟語寬慰賈母,一面命衆人仔細找玉。無奈只這須臾間,哪知這玉彷彿長了腳自己溜走一般,就這方寸之地,被人仔細尋了這麼半日,卻連影兒都沒見着。賈母不由着了慌,只摟着寶玉哭個不停。鴛鴦鳳姐心內雖亦是十分焦急,卻少不得在邊上軟語寬慰。
寶玉心內本是悲苦不已,此時一眼看到念樓,上前握了她手,張了張口,卻是一字也吐不出。念樓本欲賭氣甩開手,卻見他身形呆滯,想他也是難爲的,也軟了心思,便一動不動任他拉着。鳳姐看了念樓半晌,道:“你素日聰明,今兒不必我說,你也該知道怎麼做。”念樓低頭,輕輕“嗯!”了一聲。賈母顫聲道:“你好生照看着你們姑娘,若有個好歹,你也別活。”說着,又問人可找着玉了。底下人不敢說話,好半日,纔有個聲音道:“回老太太,還未找着。”
賈母一急,眼淚又流個不止,罵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整日就會嘴上說,如今讓你們找個東西倒找不着了?”又罵寶玉道:“你何苦摔那命根子,若是有個好歹,你叫我——”寶玉也不分辨,只傻傻站着拉念樓的手流淚,竟是不肯鬆開。鴛鴦見狀,忙軟聲道:“老祖宗別急,想是這屋裡東西多,剛那一摔估摸是掉到哪個角落去了,纔沒找着。統共就這麼大個地方,又是在我們眼皮底下,哪裡會找不着呢。我先服侍您進裡面休息。您在這裡,他們只會更手忙腳亂,這人一多,不更難找了?”賈母聽言,雖是掛心,卻也知此話極是,也就由着鴛鴦將自己先攙進內室了,只是仍不肯睡,時不時打發人問找着沒有。
雖這樣勸說賈母,鳳姐、鴛鴦卻是心裡明鏡似的,深知此事必不尋常。且不說此玉來歷不尋常前番還丟過一次。單單這次,這玉竟就在衆人眼皮底下丟了,雖說是寶玉賭氣摔它。可這屋本就這樣方寸之地,衆人竟遍尋不着,豈不怪哉!鳳姐本想着或許是哪個不長眼的貪財,把它私藏起來,仔細一思忖,卻斷了這個想法。這內室尋常小丫頭根本無法進來,在這屋裡的皆是有頭有臉、素日知根知底的人。衆人亦都深知此玉對賈府對寶玉的干係,自是不會有人敢偷藏的。如此,竟果是這玉不尋常。忽鴛鴦又出來問怎麼着,鳳姐皺眉道:“這玉倒跟長了翅膀似的,竟自己飛了。如何也尋不見蹤影。”鴛鴦道:“這如何是好。今日若找不着,老太太斷不肯歇息的。”
探春見惜春已走,本想喚了待書也自回園子,卻看寶玉模樣,心裡如水清明,不由一陣悽楚。且見好好一個大喜的除夕如今竟是鬧的這樣人仰馬翻,兼之思及過了十五便要離家,心內正是不豫。如今恰聽鴛鴦這樣說,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一事,道:“我記得二哥哥前番也丟過一次。那時貼告示尋玉時,還有人想着銀子,竟拿來假的。如今那假的可在?”鴛鴦道:“可巧我瞧着好玩,便收起來了。只是,這假的……”鳳姐道:“你且拿來。先哄老太太睡了方是正理。”王夫人見遍尋玉而不着,雖急卻也無法。且還得先安頓好賈母,也只好點頭默許了鳳姐之法作爲權且之宜。
於是,鴛鴦取了那塊假玉,鳳姐取過看了一看,便遞給襲人,道:“你看如何?”襲人接過一看,只見那玉光潔盈潤,流光溢彩,雖是假的,倒也不失是塊好玉,且大小色澤若非細究,堪可以假亂真。點點頭,襲人將玉交還給鳳姐手中,鳳姐轉而交給鴛鴦,使了個眼色,鴛鴦點頭會意,拿着玉交予賈母看。果不其然,賈母見了果真喜歡非常,忙喚寶玉。鴛鴦恐生事端,便稱因找着玉,皆鬆了口氣。太太見寶玉因倦累,便打發他回怡紅院歇息去了。賈母聽說便忙命人將玉送到怡紅院,鴛鴦便拿着玉又退了出來,舒了口氣,將玉遞給襲人。
襲人見寶玉仍自拉着念樓手,便上前軟語輕聲哄了他鬆手,雖知是假玉,卻也少不得將玉暫且佩上,免得徒生事端。誰知寶玉猛的一甩手,惹的襲人臉上一陣尷尬。寶玉不說話卻也不肯佩帶,只盯着念樓,彷彿有話要說卻吐不出一般。襲人無奈看向念樓,念樓少不得也要哄勸一番。誰知襲人千哄萬勸了好半日,寶玉仍是不肯佩帶。而念樓只不過剛開口哄勸了幾句,寶玉便勉強同意讓人把玉給他戴了。念樓雖自納罕,細想卻又瞭然,自是因爲我如今是黛玉身邊的人方纔如此。只是今日,怕是有人再生嫌隙。看着胸前那快玉,一陣可悲涌上心頭。賈寶玉,賈寶玉!如今你可真真成了假寶玉了!
見衆人已皆散去,念樓便也告辭,寶玉見她要走,忙上前又拉了她手,張了張口,半日方說出幾字:“……她……放心……”聲音低不可聞,除了念樓,竟是誰也聽不清的。襲人一陣好笑,上前哄勸他鬆手,道:“明兒又不是見不着了。你且讓她回去休息罷。”寶玉仍是不肯鬆手,直至念樓點頭方罷。念樓自出去,也不尋人打燈撐傘,一個人漫步在碎瓊亂玉的紛揚裡,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