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樓出得門去塔入這茫茫雪地,擡頭看天色陰沉的緊,雪花綿密。身後是人聲嘈雜,燈火闌珊;面前卻是冷風撲面,一片素白茫茫無路。
低頭走了半日,忽遙遙聽有人歡喜叫好聲,原來不知遠處是誰家在放煙火呢。漫天流光溢彩,襯着這漫天雪花,格外好看。念樓看着看着,不由想起家鄉父母來,兼之今日之事,更是不由惆悵不已。猛擡頭,卻忽瞧見前面有兩個模糊的影子,仔細一瞧卻是趙姨娘和賈環。
二人早已看見念樓。見走近,趙姨娘便臉上堆着笑道:“姑娘這就要回去了?怎不見你們姑娘?”賈環四處張望道:“今兒哥哥大喜呢,怎麼沒有看見林姑娘?”念樓少不得停下腳步道:“我們姑娘身子弱,早已回去了。”
趙姨娘偷偷扯了扯賈環的袖子,臉上卻不動聲色仍是堆滿了笑意,小心道:“前兒我恍惚聽說姑娘已大好了。姑娘替我爲你們姑娘問聲好。趕明兒我去瞧瞧她去。”
念樓看見她背後的動作,聽如此說,又想起那燕窩一事至今仍是未有任何着落,心裡不由又冷了三分,便有些黯然,強打起精神道:“我在這兒代我們姑娘謝過姨太太了。”忽想起二人剛鬼鬼祟祟的模樣,便隨口道:“這大雪天的,你們如何在這裡?”
趙姨娘笑道:“我和環兒就看煙花呢……看煙花呢。是不是?”說着猛推了賈環一把,賈環被推的有些踉蹌,嘴裡嘟囔着“是——”。
念樓心裡愈加狐疑,卻也沒再說什麼,只笑道姑娘該歇了,自己要趕緊回去伺候着,免得姑娘掛牽。說着腳下便加快了步伐,只是心裡卻慢慢有了一個主意。
念樓回到瀟湘館,只聽一室寂然,彷彿能聽到雪花落到竹枝上的沙沙聲響。背後的遠方,可遙遙聽得觥籌交錯人語喧囂絲竹亂耳,顯是爲了剛纔未盡興,現在便大肆玩樂起來,以慶祝今日金玉良緣的喜事爲由,做些見不得天日的勾當。
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念樓擡腳向那唯一亮着一盞燈的偏房走去。掀了簾子,念樓便看見紫鵑正在微弱的燈火下一針一線仔細的做女紅。
似是聽見了聲響,紫鵑回過頭來,看見是念樓,便笑道:“如今現在就回來了,何不多玩一會子?”念樓笑道:“在那邊也沒事。”又悄聲問道,“姑娘睡下了?剛飲了幾口酒,吃了東西沒有?”邊說着邊坐下去端詳紫鵑手裡的刺繡,竟是好一幅大紅的鴛鴦戲水圖,圖上鴛鴦雙雙交頸而眠,好不引人暇思。
紫鵑點頭笑道:“回來又吃了幾口粥,這才歇了。”一面說着,一面轉回頭拿起針線繼續剛纔未完的活計。念樓看着她手中針線飛舞,時而放到燈火下仔細端詳一番,才含笑着繼續。看着那殷紅的刺繡,半晌,念樓慢慢笑道:“你如今做這個幹什麼?”
紫鵑聽說,也不曾放下手中的活計,低頭輕聲慢慢笑着道:“眼看着姑娘大了,做這個,也算我爲姑娘盡的一點心。你和姑娘也是十分好的,你我也知道姑娘的心思。”說着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住了口低頭冥思起來,最後乾脆放下了手中活計,轉頭對着念樓道:“我也不瞞你——我們姑娘從小命苦,心又細的跟針似的。”說着竟紅了眼圈,忙擦了淚又笑道:“你瞧瞧,又說這個來——今兒我瞧着老太太的光景,再有前兒鴛鴦話裡話外透露的口風,我想大約老祖宗會爲我們姑娘做主的了。如今姑娘病也好了,總也算是稍微有了念想!”說着,不由雙手合十叫了一聲“佛祖保佑”。
“佛祖保佑?”念樓苦笑,看着紫鵑眼中真切的爲黛玉流露的歡喜,強壓下了即將涌出的眼淚,顫着聲音道:“是麼?那真是太好了!”
紫鵑沒有發現異樣,早已轉過去低頭繼續做着活計,邊做邊慢慢嘴邊帶笑道:“跟了姑娘這幾年,我也總算稍微放了放心。姑娘怎麼也是老祖宗心頭上的一塊肉,如何會不疼呢!”
念樓看着微弱燈火下紫鵑忙碌的身影,張了喚道:“紫鵑——”
“恩?”紫鵑輕輕答道,手裡卻仍是飛針引線忙個不停。
念樓猶豫了半日,最後道:“沒,沒事!”
紫鵑心念一動,停下手中活計,回過頭來笑問道:“你和我還藏着掖着?”
念樓勉強笑道:“沒有。我就是忽然有點想家了。”
紫鵑嘆息道:“這樣佳節,你又剛來,少不得有些思家之意。”又笑道:“不妨,我且把這個放着。趁今兒無甚要緊事,你我姊妹好好說上幾句梯己話。”一面說,紫鵑一面將針線收起。坐在念樓旁邊,笑吟吟的說話。
念樓看着紫鵑,道:“姐姐何時來到這府裡的?可還有家人?”
紫鵑笑嘆道:“我自幼家貧,便被父母賣到府裡爲婢!便有家人,如今也不知在何處了?”說着不免傷感一番。
念樓幾欲張口,卻是猶豫了再猶豫,終是不敢將話說開了。最終也只是張口假意試探道:“姐姐想不想出去?”
紫鵑笑道:“出去?你倒貪玩!現在烏漆抹黑的,且又極冷,你倒說說,是要去哪裡?”
念樓心內嘆息一聲,道:“我是說,姐姐在這裡呆了這麼久,想不想出去,去外面看看?府外面去看看?”
紫鵑聽前一句,便且驚且奇道:“也怪不得你想着出去,整日間在這園子裡也呆的膩味了?”待聽到後面,不由失笑道:“你這丫頭如何腦袋裡盡是離奇的想法?雖日日在這府裡,確實有些煩悶。不過你我姊妹坐在一起,便可談心消遣過去了。你說出去,我們爲何要出去?出去又做什麼呢?”
念樓雖心裡實是着急,卻又不知如何跟她講明白,總不能跟她說,這是封建社會,我們應該反抗,應該爭取自由!人權啊,平等啊,這些,能和她說嗎?她能懂嗎???
念樓嘆息一聲,道:“府裡待你確實不薄,只是——”
紫鵑道:“只是什幺?”
念樓心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便狠了狠心,咬牙道:“我只是……姐姐可知,今日宮裡娘娘來了懿旨,說,說……”
紫鵑低着頭忙活着笑道:“你這丫頭素日伶伶俐俐的,今日如何這般不爽快?到底宮裡怎幺說,說什幺了。”
念樓硬着心腸道:“我爲我們姑娘不值!宮裡今兒來懿旨,給寶玉賜婚,把……把寶姑娘許給了他!”說到後來,念樓不由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紫鵑手一抖,不期手中繡針一錯,竟刺到掌中,瞬間便溢出大滴血珠滴落在鴛鴦交頸處,氤氳開來,模糊了好端端一副繡畫。
“寶二爺和老祖宗……”呆了半晌,紫鵑方訥訥問出這句話。像是忽然明白了什幺,露出一抹笑容,低頭端詳着手裡的刺繡,又嘆了口氣道:“可惜了,白費了這許多的功夫。”說着,站起身來,將針線什幺一應收好,向念樓勉強笑道:“我去瞧瞧姑娘去,你也快些歇着吧。”一面說,一面便走出去,念樓看着紫鵑一襲豔紅衣衫,竟是單薄非常,心下一痛,當即叫出聲來:“姐姐——”
走至門口,紫鵑方轉頭回來對念樓一笑,道:“忘記說了,剛剛你說的那些子話,只你我知了便罷,切莫——”說着方纔語聲有些哽咽,看着念樓呆呆點頭,方轉頭欲掀簾出去。
“姐姐,我們出去如何?”念樓再次說道。
“出去?”紫鵑回過頭來,慘然一笑。
“嗯!出去!”念樓堅持道,唯恐她不信,急急解釋道:“今日除夕。元宵節三姑娘出閣,那時……”
“五兒!”紫鵑冷聲喝道,壓低嗓音道:“你在胡說什麼!”
“可是……瞞的姑娘一時,滿的了一世麼?”念樓滿心悲愴的委屈,爲着黛玉擔憂嘆道。
紫鵑默然半晌,道:“這話,你萬萬不可再與第二人講!此事幹系重大,須得從長計議!”說罷,嘆了口氣,出得門去。
念樓聽紫鵑口氣稍有鬆動,心內方猛然鬆了口氣坐了下來,呆呆看着簾子擺了又擺。
好半日,方起身洗漱睡去。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