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色斜暮時,黛玉方由寶玉伴着一路說笑歸來。
進了屋,寶玉巴巴的等黛玉換了衣服出來,又飲了杯茶,方戀戀不捨隨襲人連連打發的婆子回去,黛玉不由笑着趕道:“你快走罷,明兒再過來便是。”寶玉少不得又同黛玉說笑一番,而後方去了。
且說之前紫鵑便早早的焚了香,攏了紗,將一切備用的物什安置妥當,只待黛玉歸來便用。而念樓亦是早將架子上的書卷擺放齊整,案上的筆墨紙硯也是各歸其位,以便黛玉閒暇聊以寄情。
果不其然,只見黛玉面色稍紅,微微香汗,待寶玉身影漸消後,立了片刻便轉身回了院子。掀了簾子進屋坐在幾前。紫鵑見狀,便奉了盞茶上去。
黛玉也不說話,只擺了擺手讓其離開,便雙手托腮伏在案上,看着窗外湘竹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見她面若桃花、脣角帶笑,看的念樓不由癡了。
忽然看見黛玉提筆,念樓便上前欲研墨。黛玉卻道:“你且去罷,我一人呆着便好。”念樓聽言,只好退下。只遙遙看着她鋪紙,研墨,提筆,蘸墨,寫字。一系列動作一揮而就,行雲流水一般甚是流暢。
念樓在旁看着,不由讚歎不已。讚歎之餘,又直恨手邊沒有望遠鏡,不能看到黛玉所寫是什麼。不過由她面色可測,心裡猜測她心情大約是甚佳的,故筆下應不是那些傷春悲秋的句子罷。心內不由欣慰一層,擔憂又是一層。
正在念樓心猿意馬想着在黛玉收了詩稿自己如何拿了偷看之時,卻見她已寫完了字,將筆收好。只見取了稿紙端詳片刻,竟嘆了口氣,忽然伸手將那紙張向那燈火伸去。念樓不由低聲驚呼道:“啊——”
黛玉轉頭,問道:“怎麼了?”手下動作卻仍在繼續。念樓只好眼睜睜的看着那紙在案下的火盆裡燃了火焰,彷彿誰的一腔心思一般漸漸的化爲灰燼,然後了無痕跡,心內遺憾不止,卻也只好道:“沒事……剛剛看到一隻小蟲欲衝破櫥紗飛進來。”
黛玉聽言,笑着點點頭,起身拍了拍手,道:“這屋子日日焚香,不怕蟲子呢。”
正說着,只聽蠟燭突的一聲爆了一聲響,紫鵑便笑着執了小剪去剪燈芯,一面剪一面柔聲道:“夜深了,左右坐着也無事,依我看,不如早早歇了罷!”
黛玉笑着點點頭,便移步過去洗漱。原來紫鵑早命人捧了盥盆巾帕水盂等在旁侯着。直至服侍黛玉睡下,悄然滅了大燈,只留一盞小燈昏昏的散着柔光,紫鵑輕輕退了出來。
念樓見黛玉準備歇息了,便走過去收拾那些筆墨,只心內猶是暗自遺憾,未能看見那篇文字。
只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念樓好像在黛玉焚燒紙片時聽到她悠悠的嘆了口氣。
雖說黛玉時常便長吁短嘆,可不知爲何,今日彼時的那聲嘆息直直的抵達到了心裡,竟時時縈繞在耳邊,讓念樓心神不寧寢食難安。
這日過了午,黛玉懨懨午休起來,卻不願出去。只斜斜倚着躺椅蓋着一方薄毯倦倦的歪着。紫鵑和念樓陪着坐在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
念樓看黛玉沒甚精神,便笑道:“我給姑娘唸書解悶兒,可好?”
黛玉點頭:“也好。”
念樓便起身去取了本書來,卻是《詩經》。翻開書卷,爲逗黛玉開心便選了輕快的輕聲念道: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念樓聲音清雅,念起詩句來更顯韻律十足。讀完詩句正想開口說話,便聽黛玉輕輕沉吟着重複念道:“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樂土樂土,愛得我所?”
紫鵑朝念樓使了個眼色,念樓心念一動,便笑着拿話岔開道:“我們小時候讀‘碩鼠’時,老師硬讓我們仿着詩經作出一首詩來,你知道我是怎麼作的不知?”
黛玉回神笑道:“我是猜不着的,你講講看。”
念樓搖頭晃腦的吟道:“碩鼠碩鼠,偷吃五穀!身體疼痛,五穀大哭。碩鼠煩惱,只餘枯骨。餓死碩鼠,迴歸樂土。”
只聽了頭兩句,黛玉紫鵑便笑了起來,待聽完,便更是笑不可抑東倒西歪了,黛玉邊笑邊捂着肚子道:“噯喲,肚子疼的緊——你這是詩?”
紫鵑見狀,邊忍着笑邊又忙着去幫黛玉揉肚子。
念樓見黛玉笑的面色潮紅已然忘卻前事,方抿脣輕笑了起來。
好容易黛、紫二人才止了笑聲,黛玉笑道:“難爲你怎麼想來,如此不通!”一面說一面又笑,問道,“夫子聽你作的這詩,又是如何評說?”
念樓笑道:“又能怎麼說呢!”,說着似乎想起了什麼,不禁有些憤憤然起來,“我那時懵懂無知,哪懂得平仄韻律、寓情於理,只道作來有趣頑皮。結果捱了夫子好一頓責罵!”
紫鵑笑道:“可見你幼時何等的古靈精怪、聰明伶俐。”
念樓聽了不由也笑:“可不是,我這塊能雕刻成一代文豪的璞玉就這樣掩埋在土裡,從此暗淡無光再無重見天日的時候。”
黛玉正點頭說道:“難爲你夫子沒有打你板子,這般童趣盎然靈動頑皮的詩句,也虧得你作的出。”忽又聽念樓吐出這般調笑言辭,便不由的笑道:“好個大言不慚的丫頭!來,來,讓我看看你的臉皮呢。”
“你要看誰的臉皮?說來給我聽聽。”忽聽外面有人笑道。
黛玉忙坐起身,抿了抿稍嫌散亂的髮絲。紫鵑、念樓也忙迎了過去,掀了簾子請進來人,正是寶玉。
念樓出去命人沏了茶奉上,方纔坐下與之說笑。
只見寶玉望着黛玉笑道:“你剛纔說什麼笑?”
衆人便如此這般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也笑了一場,方纔作罷。
笑罷,黛玉問道:“你中午不睡覺,過來這裡作甚麼?”
寶玉一拍頭,叫道:“我竟忘了,我念着三妹妹過幾日便要出閣,正好老祖宗今兒已接了雲妹妹過來。我原是過來邀你去三妹妹那裡頑呢。誰知一說話竟忘了。”說着,聲音漸漸有些低,道,“這幾日我不知怎麼的,記性似乎不如往日好了。常常拿了這個卻忘了那個。”
紫鵑聽言,擡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卻又低頭,看不見表情。
念樓看着他空蕩蕩的脖頸,想起外面風言風語說是寶玉竟似忘了他有塊孃胎裡帶出來的玉石似的。心念不由動了一動,卻終於什麼都沒有說。
黛玉聽了笑道:“想是這幾日過年,你過於累了一些。等過了十五,休息一陣大約便會好了罷!”
寶玉點頭笑道:“但願如此!可是我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黛玉忙問:“這是怎麼說?”
寶玉迷惑的搖頭道:“我也不知。”
紫鵑忙笑勸道:“這可是上好的雲土女兒茶,最是攻寒補氣,若冷了便不好了。”
幾人便執了杯子飲茶。
剛飲幾口,寶玉便急急的拉着黛玉出去。紫鵑服侍黛玉換了衣裳,披了大氅,又命念樓隨身跟着,方肯放心讓黛玉出去。
且說這邊寶、黛二人剛剛出得門去,秋紋便尋到瀟湘館來。
原來湘雲在秋爽齋久等不到寶玉、黛玉,便遣人去怡紅院去尋。不料怡紅院無人,襲人便打發她先回去,又遣秋紋過來詢問。
秋紋聽說二人已經過去,放下心來,便要告辭。
紫鵑笑道:“難得你過來一次,坐坐我們說會子話就是。”說着命人沏了茶來,硬是強留了她坐下說話。
秋紋飲了口茶,笑道:“這茶比我們素日喝的要好,是什麼茶來?”
紫鵑笑道:“茶倒不是什麼好茶,就是我們素日常用的六安茶。只是沏茶的水講究了些。”
秋紋聽了不由又飲了一口,奇道:“我素日也喝這個茶,爲何不是這個味兒。這個好多了。快說說看,這是什麼水沏的,我回去也照樣沏了來喝。”
紫鵑笑道:“說起這水,還是姑娘交代了方纔預備的呢。待天降第三場雪時,那時梅花也正綻放,你趁天色未亮,去取梅花瓣上的雪花,取滿一盂,再埋在梅花樹下。三年過後再挖出來,燒了開來便可沏茶。”
秋紋聽了大爲咋舌,嘆道:“喝杯茶還要這般費時。虧得林姑娘這樣的人兒方纔有這等玲瓏心思。我看我還是回去喝平常的水罷!”
說的紫鵑不由笑了起來。
二人又說笑了幾句,紫鵑低頭飲了口茶,不經意問道:“寶玉最近可還好?你們大家一切可都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