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話, 雪雁忙也跪下磕頭道:“太太明察!”
王夫人本以爲她認了,誰知這念樓竟“嘩啦”的說出一堆話來,不禁又羞又怒, 猛地一拍桌子, 怒極而笑道:“好!好個伶牙俐齒的奴才, 今兒竟是反了!你既說雪雁血口噴人, 那你說她誣陷你有何好處?”
念樓冷笑:“這我可不知道。我連自己拐帶小姐公子又什麼好處都不知, 怎知她的好處?也許是覺着踩着高枝兒了,在太太您面前賣個乖呢!”
王夫人聽罷,一時無語。原本雪雁來回稟時, 就覺着想念樓有多大的膽子敢做出這等事來,可一看到那幾個包袱, 想到自己的寶玉又被拐帶的可能, 就怒不可遏, 好在當時想着此事宜小不宜大,便只是壓下怒氣, 命了個婆子不動聲色的去押念樓過來,想着審訊一番必是有個定奪結果的。
哪曾想,這念樓素日看着輕聲細語好性兒的人,竟是這般的口角鋒芒,如今竟駁的自己無話可說。
半日, 王夫人方緩了口氣, 道:“好!姑且算你有理, 我且問你, 這幾個包袱可是你打包的?姑且算你的目的不是拐帶人, 可你既打包這幾個包袱,可見是意欲不軌, 這包袱裡面打包的可是幾千兩的銀錢房產?你們姑娘素日待你不薄罷?你如此待她,可見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且,你打包這幾個包袱意欲何爲?”
念樓聽她話裡的意思緩和了,這才略略的放下心,道:“這幾個包袱麼,我承認是我打包的。只是,不見得我打包了幾個包袱就一定是要拐帶誰出府罷?至於我打包這幾個包袱意欲何爲,我也不是要做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兒。我且問雪雁一句,這些包袱可否是在我屋裡十分隱秘的位置尋到的?”
王夫人看向雪雁,雪雁硬着頭皮,半日道:“是!”
念樓笑道:“這就對了!想必太太您也知道,這些銀兩地契原是林老爺臨終留給我們姑娘的,本是由紫鵑姐姐保管,只是近日不知被哪些手腳不乾淨的丫頭摸着了地方,竟隔三差五的少。紫鵑姐姐轉了幾回地兒,竟是不管用。因此想着許是那偷東西的人,是十分熟悉紫鵑姐姐的心思,知道她素日慣藏的地兒的。總是少也不是辦法,因我剛來不多時,便暫時轉交我保管的。至於那幾件粗布衣裳,是我用來糊弄賊的。看見這麼破爛的衣裳,應誰也不會想到裡面藏了那麼多銀兩的吧?”
王夫人聽見這話,沉吟半晌,道:“既如此說,那雪雁白眉赤眼的作甚麼要誣陷於你?”忽招手喚了個僕婦過來,附耳言了幾句,那婦人便自行離去。
這邊廂,王夫人又面含威嚴,斥道:“你說的話若想知真假是再容易不過,我讓人請了紫鵑和你家姑娘過來一問便知。若是耍什麼花樣……”話說到一半,便不再言語,只管喝茶。
且說雪雁一聽要請紫鵑和黛玉過來,心裡立時涼了半截。
其實她並不曾知道此次逃亡之事,只是在某日聽見紫鵑和念樓說什麼細軟,什麼外面云云,可巧瞧見念樓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一身粗布衣裳,且兼着着素日紫鵑收銀兩房契的地兒也轉移了。便半推半測的的想着原因,最後甚至大膽的想着是不是念樓要拐帶着黛玉出去,至於是不是這個,反而沒有妄加推測的。這正是無巧不成書,她的假意猜測,誤打誤撞便壞了這預定的出逃計劃。
所謂錯了一村沒有這店,自此後,王夫人更是小心翼翼,派了人到瀟湘館親自照顧黛玉,唯恐被哪個狐媚子給拐了去。也是如此,念樓紫鵑等再也不曾有過出逃機會。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雪雁最初想着念樓要拐帶黛玉的時候,愈看道念樓便愈覺得厭煩。
而黛玉畢竟是自己一處長大的,看着她每日悽惶度日,心內自是不好受。
可自從到了這賈府,原本與自己好的黛玉也轉而同紫鵑好了起來。如今念樓來了,便是三人同行的關係。唯有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
而紫鵑與她的關係卻愈加的好起來,每日都在一處,低聲的不知說些什麼。
本來還覺不可能,可愈看愈加肯定必然是念樓蠱惑了紫鵑,想要拐帶黛玉出府,吞併了她的銀錢並且不知想把黛玉怎樣對待。或者,和林老爺有仇也未可知!
愈想愈害怕。卻又轉念想,或者是想黛玉出府外過自由的生活呢,畢竟依黛玉的性子,在這府裡必是不歡喜的。這樣想時,心裡便好過一點。可直到十四日,還不見有人來告訴她要出府去。
於是雪雁便想,若是明日再沒人告訴我,那我便去王夫人那回稟。結果到了十五日,果真無人問她。甚至她都特特的問了紫鵑,紫鵑也不肯說。
是故本打算連着紫鵑念樓一起告了的。可事到臨頭時,心裡又一軟,因想着黛玉心裡紫鵑恐怕是無人能比的了。若是紫鵑不在了,姑娘的身子骨如何承受得住呢?
因此,回稟王夫人時,便知告了念樓一人,並無紫鵑任何說辭。又,此事非同小可,恐引不起王夫人重視,便假說連帶着寶玉念樓都想一併拐帶。果不其然,王夫人立時便大怒,派人押了念樓過來審訊。
只是不曾想,素日好性兒的念樓今日竟似換了個人,三言兩語間竟將暴怒的王夫人給駁的啞口無言,如今竟是去尋紫鵑黛玉過來求證。
雪雁心灰意冷,心知其實不用求證也已知道,此事必是過去了的。
憑紫鵑和念樓的交情,憑黛玉對於此二人的信任,必也是站在她們那邊。
只有自己,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更只有自己是孤單一個。本來在院子裡自己就難以自處,儘管自己是姑娘家帶來的,可一直同姑娘不親不近。在這府裡不知吃了多少苦去,受了多少冷落。
饒是姑娘在老太太的千恩萬寵下,都覺得難堪。況是自己呢?
念樓見王夫人已去尋了紫鵑問話,心知無事,心頭懸着的巨石已慢慢消失。
趁着王夫人喝茶的功夫,悄然擡眼瞧了雪雁一眼。見她身子筆直的跪着,低着頭不知想些什麼。
原本看到是雪雁壞事之時的震驚和怒火現已慢慢平復,看到她如今孤苦無依的跪在那裡,心裡忽然一軟,很多事情前後關聯起來,便立時瞭然。
當下不免也自責起來,當時制定出逃計劃時沒有將雪雁算上。是想着,雪雁一則年齡小,不懂事,怕她口誤說漏了風聲;二則是考慮到此事事關重大,越少人知道則越安全;三則打算若是失敗,那麼也不怕連累了她,畢竟她是無辜的;四則是想若是成功出逃,必會尋個緣由將她也一併接出來。
雖然思前想後,自覺考慮的尚算穩妥,卻唯獨漏了一點,很重要的一點。
她們不曾想到,這雪雁是誰?她是隨黛玉一起過來賈府的,自小同黛玉一同長大的。雖然在這府裡,黛玉一向和她不親近,但是二人畢竟有十多年的情分在。
況且,倘若黛玉真的走了,留雪雁一人在賈府,她的處境又當如何?
思及此,念樓不免內疚自責,對雪雁原本的怨恨便漸煙消雲散。
可是,雪雁的這一遭,卻讓出逃的事就此擱淺。只怕今後再無如此的時機了……
輕嘆了口氣,待紫鵑來了,只得如此這般纔可保的雪雁無憂,畢竟她雖動機不良,可也是情有可原的。再往後的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罷。左思右想間,念樓竟全然忘記此時處境,竟低頭細細思索起來。
忽聽有腳步聲細碎傳來,念樓剛擡頭,便瞧見寶玉面帶怒色的大踏步的走了進來,身後緊跟着襲人。
紫鵑隨後進來,先是面帶憂色的看向念樓,又瞟了一眼雪雁,便忙着斂容向王夫人行禮。
襲人進屋便向王夫人遞去一個眼神,王夫人不露痕跡的頷首。
而寶玉進了屋子,便向王夫人跪下磕頭,卻不說話,好半晌才紅着眼睛哽咽道:“……太太爲何不讓我去送三妹妹。”
念樓見他不由分說便下跪,生怕他魔障上來說些什麼不該說的,原本已放下的心重新又高懸起來,聽如此說,暗暗鬆了口氣。
王夫人見他進來就跪下,心道必是來爲五兒這狐媚子求情來的,心口便憋着一口氣,準備罵他一罵。
誰料他竟絕口不提,是爲了送探春的事來的,喝茶喝了半日,纔開口道:“天寒地凍,你同林姑娘身子骨弱的緊。所以老祖宗特特的叮囑了再叮囑,不許你們今日去送。
況且,自家姊妹,往後見面的日子多了去,哪就限了今兒了。你不好好在屋子裡呆着,由着性子到處跑什麼,小心你老子見了,再不饒你!”
看了襲人一眼,便又低頭喝茶。
襲人忙上前,道:“地上溼寒,仔細着了涼。”一面說一面拉着寶玉起來。
寶玉起來,便向王夫人跟前去蹭着坐下,問道:“太太召五兒來作甚麼?”
王夫人只道:“你管這麼許多作甚?”說着便向襲人道,“在地上跪了大半日,還不快侍奉着寶玉回去也好瞧瞧有事沒有。”
寶玉見狀,便扯着王夫人袖子:“那些銀錢,是紫鵑讓五兒收起來的,不是她偷的。”
王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寶玉訕訕的送了手,低聲道:“真的,不信你問紫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