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樓謝過鳳姐,便隨着那媳婦到了怡紅院。與那日在廚房所見的麝月交接一番,那媳婦自去了。寶玉聽說早早就回來等着了,一見着念樓,忙拉着她手,還沒說話,眼裡先落下淚來,泣道:“晴雯——”麝月忙拉着兩人進了屋內,笑道:“一見人就哭是什麼意思。你再瞧瞧是不是晴雯,快別嚇着人了。”寶玉因擦了眼淚,仍拉着她手不放,看着念樓半晌,方道:“便不是晴雯,也是上天眷顧的清淨女兒。”說着因想到這屋裡被趕了晴雯,芳官和蕙香三個,不由落淚嘆道:“只這一次,可千萬小心些。”
話音未落,就聽從外面說笑着進來兩人。念樓瞧去,一個容長臉面,細長身材。一個穿着月白家常綾緞短衫和一件半舊對夾儒裙。一進門,便瞧見坐着的念樓。容長臉面的姑娘臉上略有訝色,麝月忙拉念樓站起來笑道:“襲人姐姐快來瞧這是誰?”
月白衣裳姑娘趕上來細細瞧了,笑道:“果真和晴雯一個樣呢。我且問你,你叫甚名誰,家在哪裡,年芳幾何?”麝月笑道:“秋紋快別貧嘴,看你上來就問了個仔細,倒跟外面衙門清查人口一般。不怕嚇着人家。”秋紋便笑道:“看她面善,心裡喜歡,我才問。不然,誰會理她。”寶玉拍手笑道:“這下好了。總不枉你們姊妹時常掛念。若日後思念晴雯,只看五兒便好了。襲人,你說可是。”
念樓心下暗想,這月白衣裳的是秋紋,那麼襲人就是那個細挑身材的了。
果然,那人笑道:“是這個話。”說完,吩咐小丫頭帶念樓去打掃房間,打點衣裳。念樓去了,見了那東西果真一色俱全,精美華貴。真真比書裡描述還要精緻華美三分。心下暗想,果真是家族頹敗由奢始。又不由的有些傷懷,家族破敗,自己夢醒便回了家。只是這園裡的女兒們將如何自處?唉!
因是補了晴雯的缺,故東西一色全是現成的。沒用怎麼拾掇,便全部整理完畢。念樓因去回寶玉,走到外面,因是都知曉她是新來的補晴雯的缺,並未有人通報。隔着簾子,念樓聽到有人道:“好端端,如何就補了個丫頭進來。怎麼我竟一點不知。”卻是襲人的聲音。只聽寶玉笑道:“前兒不是寶姐姐叫你出去了。我尋思這屋少了晴雯,總是太過清淨了些。麝月秋紋你們姊妹又時常思念,恰巧我聽說她和晴雯十分相象。便去求了人要了過來。總是要告訴你的,竟忘了。”襲人半日方道:“以後這屋裡添人,好歹教我知道。”寶玉笑道:“那是自然。”
念樓在外聽着,咳嗽了一聲,聽裡面有話方進去屋,回說打點好了。襲人笑拉着念樓的手,笑道:“以後這裡便是自己家了。”忽聽寶玉拍腿,道:“呀!糟糕,我竟忘了,今兒三妹妹叫我有事商議。晚了,晚了!”說着急的團團轉。竟聽不清是完了還是晚了,念樓不由有些想笑。襲人忙趕去又是拭汗,又是添衣打點。念樓站在一邊,手足無措。襲人向寶玉道:“這樣急有什麼用。終歸是晚了,總不多晚這一會子。”待打點完畢後,寶玉匆匆的趕着走了,走到門邊又回頭對念樓笑道:“等我回來,我們再說話。”說着急衝衝的走了。
襲人笑道:“他便是這麼個火燎性子,以後你就知道了。”又道:“總歸你進了這屋子,總是要守這屋裡的規矩的。你剛進來,還不知道,在我們這屋不比旁人,總是要仔細穩妥些。你也要學着服侍,比如方纔,你以後便也要學樣會樣。”念樓一直點頭稱是,心裡卻一直在想着什麼。
說着,麝月丘紋兩個說笑着進了屋。襲人便教他們兩人告訴念樓在這屋裡如此這般的需要注意的各種事宜。念樓自小便讀紅樓,對這些一應的禮節風俗自然是瞭然於心的。此時卻也點頭一一記下。幾人閒話家常幾句,便去吃飯,待飯歸,仍不見寶玉回來。秋紋、麝月拉着念樓在一旁說話,襲人不知那裡去了。不提。
且說寶玉一直到日暮將沉纔回來。那時,念樓在屋裡正看那一件件的精細器皿,以前也是見過,卻總不如這裡的精細美麗。也是,那是物慾橫流的社會,哪比得這裡的器皿典雅高貴。在夕陽餘輝的掩映下,念樓看着這一件件的雕花傢俱,古董茶碗,西洋花鏡,總是覺得有種朦朧的美感,它彷彿是不真實的存在。念樓微笑,這本來便是夢了,只是恰好夢入紅樓,這又怎能是真實的存在?
聽到寶玉回來聲音,念樓回頭便看到一個精細細的小姐,倚着簾門對着念樓笑。眉眼如煙似水,身段似柳如風,身上籠了件薄霧鎖花素淨衫,發間綴了個清新婉約如意蓮。念樓一時呆了,只癡癡呆呆的看着她。她也不說話,只倚着門含笑看念樓。
寶玉在後道:“妹妹,我說的不錯罷。”寶玉看念樓仍癡傻站着,不由笑道:“五兒傻了。”
襲人早沏了兩盞茶送來,這時便笑道:“林姑娘今兒氣色不錯。”
這就是黛玉,顰兒,林黛玉?——念樓仍舊呆呆傻傻站着,黛玉,黛玉——自己竟真的看見她了,真的看到了,真的真的看到了。
許久,隱約似聽到誰在喊:“五兒,五兒……”——五兒,是喊誰?念樓茫茫然回頭,見一人道:“五兒,快不向林姑娘請罪。”念樓仍舊惘然了好一陣子,猛然意識到五兒即是自己,忽想到自己方纔神思迷亂時竟叫了黛玉。
若是平日在家,自己如何稱呼都沒問題,自己竟忘了,這是在紅樓裡大觀園內,是個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所在。自己竟犯了忌諱。念樓一時惶恐,不知如何是好,額頭上沁出薄汗,只道:“林姑娘,我——”
寶玉笑道:“林姑娘再不在意這些的了。”黛玉也抿脣而輕笑,坐了梨木靠椅,啜口香茶,點頭道:“這五兒倒有趣。”念樓不知所措,只在旁立着傻笑。
襲人看她在這裡只管呆呆站着,便笑道:“你只在這裡作什麼。去瞧瞧麝月秋紋她們這會子在做什麼。”念樓仍沉浸在驚喜交加的喜悅中,只在旁看着黛玉又看看寶玉,然後笑。聽襲人言,雖萬分不情願,卻也只得擡步出去。見念樓出去,寶玉忙道:“不忙去。你在這裡和我們說會子話。呆會我有話問你。”念樓便住了腳步。
忽聽有聲道:“你們可快快預備整齊了,今兒我可是來搬東西的。”襲人迎了出去,笑道:“鶯兒姑娘,今日怎麼得閒過來這邊。”說話間,鶯兒已打了簾子進屋了。見黛玉在這裡,笑道:“林姑娘果然在這裡。”黛玉笑道:“你來了,如何不見寶姐姐過來。”寶玉接口道:“寶姐姐在家幫着姨媽忙的什麼似的,如何得閒過來?”鶯兒道:“若不是我們姑娘打發我來,我也是雙腳着不得地。”襲人笑道:“你也該乏了,還不快坐下歇歇。”
鶯兒笑道:“哪裡有空閒歇了,我就是來問林姑娘一句話,問完還得趕着去璉二奶奶那裡。”因向黛玉道:“我們姑娘打發我看姑娘,問姑娘這她些日子沒來,身子可好些了。有什麼需要的,打發人告訴我們姑娘,再打發人送來。”寶玉忙笑道:“妹妹近日好些了。回去謝寶姐姐掛心。”黛玉也點頭笑道:“勞煩寶姐姐掛心。”襲人向黛玉笑道:“真真寶姐姐待人極好。若是別人,且不論問不問,便是問,也只打發個媳婦婆子罷了。她卻特特讓姑娘親自跑一躺。”
鶯兒笑道:“總是我親自過來纔算放心。”襲人道:“姊妹一起,這樣自然是好的。”寶玉、黛玉但笑不語。鶯兒一面笑道:“這樣我們姑娘也放心了。你們坐着,我且去了。”,一面打了簾子要出去。這纔看到角落陰影裡立着的念樓,因住了腳,打量一番,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