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襲人回來,幾個將鴛鴦過來如此這般說了。襲人道:“原太太叫我也是爲這個事。”寶玉回來聽講,一時急了,吵着鬧着要回老太太、太太,襲人將他拉到內閣,千哄萬哄了好半日,方纔罷了。
轉眼將到迎春出閣之日,念樓進大觀園時因她已搬了出去,故從未見過。因此對這賈府二小姐賈迎春的印象也就停留在那首兩首哀婉的判詞,以及婚後一年便被折辱致死上。記得當日讀紅樓,對這二小姐總是嘆息多過憐惜,可悲多過可憐,總是爲之悲哀。但看看自己,雖然到得紅樓裡,卻也總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丫頭。且不說去助哪個,便是自己不處處小心行事,說句話總要掂量了再掂量,怕也早是……
念樓唯有嘆息一聲。到了那日,念樓彷彿聽見遠處喜慶的嗩吶吹響聲。遙遙聽着,念樓心頭不知是傷悲還是什麼。倚着門口,呆呆站着。
寶玉一大早便打扮的十分整齊準備出門。襲人麝月等忙拉了他,萬萬不肯讓他出去。寶玉看着幾人,嘆道:“我只煩悶,出去走走。並不出園子。”衆人見他執意出去,無法也只得隨他去了。襲人使了個眼色,念樓會意,悄悄的跟了出去。
遙遙的跟着,見寶玉一時立在翠煙橋上,呆呆看着水中游魚。又一時立在花木下,看着紛紛落紅,蓼花葦葉,一陣嘆息。立立停停,不知不覺便到了紫菱州邊,看着軒窗寂寞,屏帳隨風高高揚起。院內只幾個看守着婆子,雖日日打掃,在秋風下卻仍顯蕭條。悵然深深嘆息一聲,落下淚來。那幾個婆子見他如此,知他是又犯魔怔,也不勸,只隨他去。
念樓一直跟在後頭,看他在紫菱州怔了好半日,正猶豫是否上前,卻見寶玉低頭怏怏的出來了。卻不是回怡紅院,一徑轉了,直往瀟湘館去了。念樓見狀,便悄悄的退身回去。一路走着,看園裡秋風蕭瑟,落木紛紛。天色昏沉,竟不似是正午天,倒極像是日暮西沉。低頭一路走着,不覺看到一亭子,卻是沁芳亭。念樓無心回去,便過去坐了,看着溪水游魚歡快遊弋。
忽然聽聲音在背後道:“你在這裡坐着做什麼?”念樓回頭,卻是紫鵑,笑道:“你怎麼也在這裡。”紫鵑坐了,笑道:“今兒是二小姐的好日子,怎沒見人去看熱鬧。”念樓道:“還不是得看着那位。上頭吩咐不許他出園呢。”紫鵑因嘆道:“寶姑娘也搬了,這園子是越發空了。”念樓見嘆,心下慼慼然,半天方道:“林姑娘近來可好些了。”紫鵑道:“還不是那樣,只是眼淚掉的少些罷了。”
眼淚掉的少些——念樓心裡一寒,想起紅樓開篇,絳珠仙子向警幻仙子道“他既下世爲人,我也去下世爲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念樓心內悽惶,道:“她每日都吃些什麼?每夜咳嗽幾遍?”紫鵑嘆道:“能吃些什麼。都是我強着她好歹吃些,也都是素淨的,不敢沾一點油膩。且,倘沒人看着,只怕一點也吃不得。”念樓呆半日,只道:“好歹讓她多吃些時令水果。蔥蒜辣椒這些刺激性的切莫吃了。”紫鵑笑道:“你何時成了大夫,我竟不知。”念樓也強笑道:“我不過是猜想罷了。哪裡就成了大夫。”又道:“聽說,寶姑娘哥哥新娶了嫂子。”紫鵑笑道:“可不是。說是個萬里挑一的人物。樣貌不用說,自然是一等一的,難得的是賢淑。”
念樓驚訝道:“你見過她?”紫鵑笑道:“可是說傻話了。我如何見得她去。左右聽說罷了。”念樓道:“我怎麼聽說的和你不同。”紫鵑因道:“你聽得的是什麼。”念樓想了一想,笑道:“不過都是聽說的。哪裡就當真了。”
忽有小丫頭來叫紫鵑道:“原來姐姐在這裡。林姑娘叫你呢。”紫鵑因笑着告辭,急急的回去了。念樓也無意再坐,也低頭慢慢的回了怡紅院。剛走到門口,便聽到裡面言笑晏晏。進得院門,便見秋紋跑了過來,笑道:“剛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拉着她手,指着一個衣着素淨,卻顯是上等衣料的姑娘道:“這位就是我們日日說的寶姑娘了。”又笑着指着一個眉眼乾淨的姑娘,道:“她是香——哦,秋菱。”說着,將念樓往中間一推,道:“看,這就是剛我們說的五兒。”
念樓站着看着寶釵,只見她肌膚雪白,體態豐腴。一顰一笑間,盡是風華。她也正打量着念樓。念樓忙請安,笑道:“見過寶姑娘。”
半晌,寶釵方笑道:“怪不得她們一直贊你,竟是同她們一樣的人物。”念樓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立着不語。好在秋紋綺霰幾個最是活潑能瘋的,一時便又頑笑在一起。
念樓便在旁邊細細打量起秋菱來。看她長相十分清秀乾淨,眉間一顆殷紅美人痣,竟是個不輸寶黛的人物。忽想起這秋菱本就是香菱,名字已然改了。那麼夏金桂必然已是爲難她了。因見秋菱坐在一旁沒有言語,神色微有些暗淡。便笑着同她講話。一時看見她腕上一個翠綠鐲子,十分剔透清亮,便說要看。
香菱便挽了袖子,將鐲子摘下來,遞給她。見久久不接,擡頭看念樓正怔怔的望着自己手臂。一驚,趕忙將挽了的袖口放下,卻被念樓拉住。慌亂間,一聲脆響。那隻碧綠的鐲子已碎成兩半。衆人聽響均回頭來看,卻一眼看到香菱腕上傷痕。
秋紋綺霰驚道:“香菱,這是——”念樓看着上面塊塊淤青血紫,說不出話來,原輕拉着她的手也趕緊放開。香菱將袖口放下,低頭沒有說話。衆人皆是驚訝,半晌無語。最後麝月輕聲道:“是那位?”香菱仍是低着頭不說話。衆人皆是瞭然。
秋紋不由驚道:“不是說那位小姐最是賢良淑德麼。”半晌,寶釵笑道:“總是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又道,“我們也坐了這半日了,回去罷。”香菱趕緊站了起來,跟着寶釵走了。
看見走了,念樓仍是呆站着,麝月早將那碎玉撿了起來,放在一處。襲人嘆息一聲,道:“這算是什麼事。”念樓想了半天,道:“我們求了寶玉,讓香菱進這園子來。”襲人道:“你可是真傻了。寶姑娘都搬走了,她如何進得來,且她進來算什麼?”秋紋綺霰道:“寶姑娘也倒罷了,薛姨太太也不管管麼?”襲人像是想起了什麼,臉上也有了哀慼之色。衆人見狀,實是無趣,一時都散了。
寶玉回來,見衆人神色戚然,忙問怎麼回事。襲人因着他日日唸叨着這位新嫂子樣貌不俗,只恨不得見上一面。如今這等事若他知曉,還不知是否犯了癡魔。便趕了上去用言語遮掩了。
寶玉日日在園裡呆着,實是無趣,好容易熬到了百日之期,便忙忙的出去玩耍一番。這日回來,念樓見他不時嘆氣,襲人只當他是犯了癡病,不理。念樓想這總是有個緣故,因問。只見寶玉跺腳嘆道:“前日總聽說她是如何賢良,且相貌總是鮮花嫩柳,竟是這等的行爲舉止,實是可惜可悲!”念樓一聽,便知他必是去見了那夏家小姐,還未說話,又聽寶玉憂道:“可憐香菱這樣性情,竟受她折辱。”念樓心念一動,正想說話。卻見襲人從屋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