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賈母這一病, 原老人家身子就脆弱,又從元妃死至賈家敗,一連串的事情打擊下來, 身體就一下子垮了下來。饒是請了再好的大夫來, 一番診斷下來也只是搖頭, 只說有好吃的好喝的讓老人家多吃些子。
衆人聽了皆是心灰意冷, 其中以鴛鴦尤甚。每日好湯好藥的侍奉前後, 唯恐老太太一個不合心意加速病症。
如此過了十數日,這天王夫人、邢夫人又過來瞧賈母時,見賈母正直挺挺躺在牀上, 連請安行禮甚至都無法完整回答。鴛鴦則在旁邊不時用帕子蘸了熱水爲其擦拭額頭。
因坐下問鴛鴦:“今兒吃飯可還好?”
鴛鴦紅着眼圈低頭答:“還是那樣子吃不下。只得幾人扶着強餵了她幾口稀粥罷了。”
王夫人、邢夫人皆嘆息不已。
王夫人走至牀前拉着賈母手,道:“老祖宗今兒覺着怎麼樣?”
賈母原本向裡靠着, 聽見響動慢慢轉過頭來, 看了半天彷彿纔看出誰來, 氣喘吁吁說道:“你來了啊。”
邢夫人也忙湊山前來,道:“老祖宗好啊。”
賈母又擡起眼皮看了邢夫人一眼, 慢慢道:“好……的……很。”
如此這般,王、刑二人問了幾句,方纔重新落座。
賈母因想起什麼來,掙扎着要起身,鴛鴦忙上前去安撫詢問。
因見賈母難得的清楚的說了幾句話, 彷彿有些精神的樣子。又見賈母彷彿有話要說, 鴛鴦方纔輕手輕腳的扶起賈母, 又放了個軟墊在身後。又恐賈母獨自坐着不穩, 便自己坐在牀頭, 讓賈母斜靠着。
因起身動靜頗大,賈母喘息好半日方調勻氣息, 張口說話。無奈有氣無力,說一句喘一句,講一句斷一句的。
好容易等賈母斷斷續續的講完,王夫人、邢夫人卻仍是面面相覷,皆是聽得不明所以,不知所爲何故,只聽見甚麼“寶玉”“黛玉”這些字眼罷了。
而鴛鴦是自小隨侍賈母左右,因此賈母說了上句她便知曉下句的。因此雖然王夫人、邢夫人不明所以,因她對賈母歲日心思揣測的明明白白,故她在旁聽着已是明白了八分。
賈母見她們二人面色表情似是懵懂,不免又急又氣,一急之下喘息的更加厲害了。鴛鴦忙一面輕捶她背以求緩解一二,一面在賈母耳旁輕聲道:“老祖宗莫急,我知你的意思。我來說便是。”
賈母聽言,點頭示意鴛鴦代爲說明。
原來,賈母心知自己身子已大不中用了,恐怕是有今日無明日的。她一生別無所掛,只掛念着心頭的那兩個玉兒。寶玉婚事已定,她略略放心。但更掛念孤女黛玉,在她去後孤零零的沒個依靠沒個親人的。
侯府深似海,身居府中多年的賈母更是知道其中盤綜錯節各中複雜,因此便問王夫人黛玉的婚期可定下日子了?
王夫人回道:“已回了話給北靜王府,一切皆可,只尚未擬定日子。”
賈母聽罷,似是疲累至極,賈母閉上眼睛好半日,方纔再次睜開眼睛,道:“我眼看着也沒幾日可活了。我別無他願,只想看着我那兩個玉兒成婚,方了了我一樁心願。我也好到地下見我那苦命的孩兒……”說着說着,賈母不禁老淚縱橫哭的涕淚橫流。
而後好容易止了哭,賈母又斷斷續續的說了好大一通話。鴛鴦哽咽的解釋,原來寶玉和寶釵的婚期已定,已是近在眼前就在一月之後,這事無礙。可賈母覺自己日子不多,怕等不到黛玉成親的那一日,因此想王夫人回去趕緊找人瞧了生辰八字看看日子早早的定下來。最好就在寶玉的好日子後不久。
王夫人、邢夫人在旁邊看着也是淚流滿面,連聲稱是,道:“回去就命人尋了北靜王府的人來,再找人看了定日子來告訴老祖宗。”
因心中悲慼,又哭道:“老祖宗說哪裡話。如今病着只是偶感風寒,哪裡就不好了。老祖宗必是長命百歲的。”
賈母也不說話,只是疲累的閉了眼睛。鴛鴦看她樣子竟是要睡了,便輕聲的勸說了王夫人、邢夫人回去。說這裡有自己好生的看着,必是無事的。
王夫人、邢夫人皆拭乾了淚,向鴛鴦道:“若是有事定要速速的打發人來叫我們的。”
鴛鴦點頭道:“大太太、太太放心。這裡有我。”
王、刑點點頭,又交代了鴛鴦諸多言語,方纔放心歸去。回去後,王夫人自去尋人去北靜王府,將黛玉婚期定在寶玉婚期三日後,回稟了賈母知曉,而後因爲忽然多了樁婚事,便重新遣人採買婚期用品置辦嫁妝等等。暫且不提。
卻說鴛鴦送王、刑二人至門外後,方轉回屋。
賈母正躺在牀上木木呆呆的,鴛鴦拭了淚,強笑上前道:“老祖宗累了罷。先歇息一會,過會子吃藥時我再喚你。”
賈母卻搖搖頭,向鴛鴦道:“去喚寶玉跟黛玉來一趟罷。”
鴛鴦聽言,正要打發人去,就聽見有人回說“寶二爺”“林姑娘”來了。
鴛鴦連忙回身,便見寶玉、黛玉進門,黛玉身後跟着的正是念樓,道:“正要打發人去請你們呢。”
二人一進門,見賈母躺在牀上眼圈紅紅似是哭過,也立時紅了眼圈,湊上身邊握着賈母手,連聲叫道:“老祖宗,老祖宗……”
賈母見是他二人,臉上勉強掛了笑容,道:“你們來的正好。”一面說着一面讓他們坐下。
念樓從進門就站在黛玉背後,這些日子因爲時不時需出府去多姑娘家去,因此黛玉來賈母處請安自己跟着的時候少,因此不知賈母情形。
今日進來冷不丁瞧見賈母灰白臉色,呼吸粗重,竟是時日不久的樣子,不免心裡咯噔一聲,暗叫不好。
果然,剛坐下不多時,賈母就屏退了周邊所有人,讓鴛鴦帶着念樓去了外間坐着。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身邊講話。
賈母見二人坐在一起,寶玉因爲比之前瘦了些,整個人更加顯得脣紅齒俊秀明朗,而黛玉則出落得越發面若春花乾淨靈動。
此情此景看在眼裡,讓人只覺是一副說不出的秀麗畫卷,而心裡卻又是歡喜又是無奈又是悲哀。
半晌,賈母別回了眼光,不看這二人,輕聲道:“正好我有話要與你們說。”說着,不待他們說,便緊接着說話,“寶玉,你跟寶丫頭的婚期就在眼前了。這個我先不說。就說黛玉……”
黛玉忽聽叫自己名字,忙回了句“是”靜待下文。
賈母道:“我日子不長久了,你也大了。因此我爲你尋了門親事,對方人品家世……”
黛玉忽然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了,只在心裡想,怪不得來之前念樓、紫鵑一直說些寬慰的話,原來是在這裡等着自己。
而寶玉是早知此事的,甚至這婚事都是自己提出的。雖然心知這一切都暫時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聽賈母如此說,卻仍然心如刀割難過的緊。因此寶玉只把頭低的更沉,竟不敢看黛玉一眼。
等了半日方等到黛玉輕飄飄的一句:“老祖宗放心。”說罷,再無他聲。
寶玉內心五味陳雜,強忍着難過擡頭去看了黛玉一眼。只見她茫然的看着前方,手指無意識的絞着衣角,面上掛着不正常的緋色,彷彿意識到什麼似的,忙停止手中動作,低下頭來。
賈母聽見黛玉應聲,忙將他二人喚到牀前,一手拉着一個,嘴脣抖了半日,道:“……我知的,我都知的。只是……世事難料,你們也該長大了。我素日再疼你們也不頂用……以後還得你們自己……”
寶黛二人心中原本就委屈萬分,賈母這一席話說下來,二人竟是再也支撐不住哭了起來。賈母心疼也淚流滿面,這三人竟是哭成一團。
鴛鴦念樓聽見響動忙從外間跑了進來,見屋內情形,鴛鴦有些氣急,忍不住埋怨寶玉黛玉道:“老祖宗好好兒的你們哭甚麼?惹得老祖宗動氣傷心,你們就好過了?”
念樓早上黛玉身邊,拿了帕子爲黛玉拭淚,因在外間已聽鴛鴦說了個大概,知道黛玉苦楚,低聲說道:“老祖宗仍在病着,我知你心裡委屈。等回去我再跟你說,好麼?”
黛玉聽念樓如此說,又恐老祖宗傷身,因此雖心中苦痛難當,仍然哽咽着流淚,卻也輕輕點頭。
而寶玉也因爲要強撐着自立,是故最早強止了悲痛淚水,率先賠不是道:“鴛鴦姐姐教訓的是,原是我們的錯。”
賈母也在鴛鴦哄勸寬慰下,止了淚水,因覺疲累至極,便揮手讓他二人回去。
寶玉黛玉經此一遭,也無甚心情,請了安告了辭也便自去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