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樓聽說, 卻只瞧着纏綿病榻的妙玉一眼,難得她竟懂得。又瞧了寶釵一眼,見她神色不似以往淡然, 竟有些厭倦之色, 不免詫異。
好半日, 念樓方道:“以前看書看到一句話, 說:‘歲月消耗的是能量, 生活消耗的是人生’。我覺得很有些意思。”
寶釵和妙玉聽罷,皆是低頭思索。好半晌,寶釵道:“古人云‘逝者如斯夫’, 大抵如此罷。”
妙玉半日道:“誰說不是呢。這幾日我總在想,我爲何忽然就這般模樣了。想當初……”一時失語, 妙玉強笑了笑, 終於沒再說話。
念樓因故便要告辭出門, 寶釵於是也含笑告辭,隨着念樓一起出得櫳翠庵。
念樓前頭走着, 寶釵緊隨其後。
原本不想同她說什麼,卻無奈寶釵竟後頭慢慢的跟着,念樓也只好放慢了腳步與其並行,撿些無可無不可的話來說。
念樓因說:“前兒平姐姐到我們院裡,閒話裡說起原來小紅竟給放了出去, 並還嫁了個好人家呢。”
寶釵聽言, 笑道:“她原是個有福氣的。”
念樓不免感嘆道:“確實, 若不是有福氣, 如何能安然無恙的出了這園子……”話一出口, 念樓便覺不妥,趕緊去瞧寶釵, 不料想她竟低頭兀自想着什麼,似是不曾聽見。
只聽寶釵又幽幽道:“她但凡沒有福氣,就不會能夠穩穩妥妥的許了人,過安生日子了。”
念樓聽她這番言語,心知她是有感而發,於是便開口慢慢道:“寶姑娘也覺得如此是有福氣呵……”
寶釵擡頭看她,笑道:“自然是,難不成你認爲這樣不好?”
念樓一窘,也笑道:“這樣自然是好的。只是終究日子過得有些難,終日爲着衣食勞碌。”
寶釵淡淡道:“‘子非魚焉知魚非樂’,你焉知這樣不好呢?”
念樓聽她言語,總是似有深意。
想了半日,方試探着道:“也是。寶姑娘……可是覺得不能自主?”
“自主?”寶釵沉吟。
念樓解釋道:“就是自己做主,以前書上說的才子佳人云云,不都是兩情相悅,而後相許的麼?”
寶釵聽罷,正色道:“我原以同你們姑娘說過看書最怕看那些雜書,莫不是你也被誤導的入了這個套路不成?我勸你一句,這些書偶爾看看倒也罷了,可不能日思夜想的看,倘若移了性情,算甚麼?”
念樓張口結舌半日,方道:“甚麼是雜書?甚麼又是正經書?我不知你說甚麼,我只想着,但凡能夠留下來的終歸是好的。不是好的,總不會留下來……有句話說得好,它既然存在這個世間,那麼它就有它存在世間的理由。”
其實念樓本想說“存在即合理”,結果話到嘴邊忽然想到說了她也不見得能懂,於是便變爲了這樣奇奇怪怪的一句話,好在意思終歸是表達清楚了。
只見寶釵聽罷,低頭想了片刻,隨後輕輕搖了搖頭,淡淡說了句:“我說不過你。終歸我話說到了,你好自爲之。”說罷,竟一徑的自行歸去。
留下念樓無語良久。
兀自呆站了一會子,念樓拔腿便要回去,誰知從後面匆匆趕來一個丫頭,卻是妙玉打發過來的,笑道:“本想着去你們院裡呢,卻不用了。我們姑娘特特的讓我再請五兒姑娘去一趟呢。”
念樓雖不知何故,卻心知必是有事的,因此卻也隨着那丫頭回去了。
誰知妙玉讓衆人皆散了,只留念樓在旁說話。
因問道:“聽說你前兒被太太請去了?”
念樓道:“連你都知道了呵。”
妙玉又問道:“你可知我爲何此番又喚你回來?”
念樓老實回道:“不知。”
妙玉笑了笑,道:“那位還時常去你們那裡麼?”
念樓不知她何出此問,卻也答道:“去倒還是去的,只是每每去了話少了許多。”
妙玉冷笑道:“是麼?合着也是應該的,大約是心裡有愧,不知說什麼好罷”
念樓聽她話出有因,便道:“怎麼說?”
妙玉因連着說了這麼一會子話,有些疲累的閉上眼睛,道:“我前兒聽人說,你們院裡用的燕窩出了什麼差池,是麼?”
念樓一驚,道:“如何連你都知道了?”
妙玉嘆了口氣,道:“莫說是我,我瞧着,只怕她也是知道的了。”
念樓道:“他自己是知道的,這是我告訴的。”
“你告訴的?”妙玉思索着,慢慢說道,“我方纔瞧着……”
方纔……念樓心念一動,道:“你說的莫不是寶玉麼?”
妙玉啐她一口,道:“我說他作甚麼?我說的是剛纔那位?”
念樓聽言,趕忙道:“那你爲何說她心中有愧?莫不是……”
妙玉斜睨她一眼,斥道:“別胡思亂想!我喚你過來就是告訴你,必不是她!你莫錯怪了人。”
念樓默然,是了,雖然不曾明說,可是自己心裡大抵是不信任那位寶姑娘的。
畢竟,這燕窩是她遣人送來的。雖則分析來分析去應當不是她所爲,可心底深處終歸是不信任居多的。
因此,念樓便問道:“你爲何這樣講?”
妙玉笑道:“你只信我便罷了。”
見念樓仍有疑色,妙玉索性:“我只告訴你,你儘管往那已離了人的旁邊人身上查就是。”
離了的人的旁邊人?
離了的人,離了的人……
念樓心頭暗忖着,緩緩問道:“你說的可是……”
妙玉因薄怒道:“我說甚麼了?我可什麼都沒說。”
念樓因笑道:“是我信口胡說罷了。”
妙玉因見念樓那種誠惶誠恐的樣子,不由失笑半日。
接着彷彿想起了什麼,妙玉冷笑道:“你不是說已交與二奶奶來查麼。現今怕只怕那位二奶奶不肯攬事上身。因此便是交給她來查,查了三月、半年的,到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們便盡吃了啞巴虧,讓人白欺負了去,還被人怨恨。”
說到這個,念樓便道:“這倒不怕。太太已知道此事了,特命了二奶奶親查呢。便是二奶奶不肯,平姐姐也是個好的。”
妙玉冷笑道:“平兒是個善心的,但她做得了主?”又道,“世人皆不會做無用功,若無好處,你倒那太太這般好心是爲了甚麼?”
想了想,笑道,“你說太太已命二奶奶來徹查,那麼你便放寬心罷!你信我的話就暫不要聲張,你且等着,不出幾日便會有個眉目,等着瞧罷。”
念樓奇道:“你怎生如此肯定?莫不是聽見了什麼?”
妙玉卻道:“我現今病在這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裡聽的到甚麼話?盡是我信口胡說罷了。”
念樓卻是深知妙玉爲人的,知她不會隨便說話。因此見她如此說,便曉她是不願讓人知道的,因此也笑道:“是說你竟成了千里眼順風耳,昔日狄仁傑也不如你斷案來的清楚。原來是竟糊弄我。”
說罷,二人皆笑了半日。又說了一會子話,念樓便藉故告辭,自回了瀟湘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