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是十一阿哥出殯的日子,可是宜妃卻沒有出席,因爲她想好好看看十一阿哥寫的詩,看他畫的畫,也想好好讀一讀十一阿哥看的《三倉》和《公羊傳》,她正靜靜閱覽着書上的“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正要翻到下一頁“隱公二年”的內容,十一阿哥的保姆嬤嬤周氏隨紫蘿紫茵牽引,轉過了李清照撫琴圖的素雅屏風,來到了宜妃面前跪下,紫茵到宜妃身後的牀鋪幫忙收拾牀褥,紫茵回稟:“回娘娘,十一爺的保姆周嬤嬤說要來跟娘娘請辭。”周氏穿着一身孝,看到宜妃就想起十一阿哥,本來想問娘娘安,可是一張嘴就哭了起來,宜妃放下懷裡的書,親自把周氏攙起來,要扶她坐在身邊,周氏連忙說:“奴婢不敢!”宜妃環視了四周,紫蘿擊掌,門廊廳子裡侯差的宮女太監全部都散去,宜妃讓紫蘿給周氏斟茶:“本宮生了三個阿哥,但一心都只念在老五和老九,十一阿哥全賴周嬤嬤照顧,本宮感激周嬤嬤照拂胤禌之恩,周嬤嬤,請您受本宮這個沒資格當孃的人一拜。”說着,她要向周氏下跪,周氏趕緊放下茶碟,要扶宜妃:“哎呀娘娘,這使不得,折煞奴婢了。”宜妃還是要下拜,她跪着對周氏句句帶淚:“嬤嬤不知,本宮在這後宮裡多年,爭強好勝,囂張跋扈,凡是佔理的決不讓別人,只圖一時嘴快,又待下人過分嚴苛,因爲曾經宮裡出現叛徒,所以本宮一概不信任何人,總是拒人以千里之外,有意無意傷了多少人的心,而今本宮對別人的虧欠,卻都報應在了老十一身上。”她忍不住也哭了起來,周氏見她哭,又勾起她的傷心,淚珠擊打着吉祥如意紋飾的花毯,宜妃哽咽着繼續說:“是本宮造的孽,都是本宮不好,本宮真不配做額娘。周嬤嬤,本宮好強,所以從來沒向任何人屈服過,但您是十一阿哥的母親,他從襁褓學步,到上書房文武學習,都是您在悉心照料,本宮感激您的養育之恩,所以無論如何,請受本宮一拜!”宜妃向周氏下拜行禮,周氏趕緊把宜妃攙起來扶她坐下,她站在宜妃身旁看到桌上的《公羊傳》,紅着雙眼哽咽着:“娘娘,這是十一爺讀的《公羊傳》嗎?”宜妃一邊抹淚一邊頷首,正當兩個母親在爲亡兒悲傷之際,太子妃、五阿哥夫婦、九阿哥、順嬪一同過來了,周氏起身,還未收起哭腔就向幾個主子一一行禮問安:“奴婢參見太子妃,參見五爺,參見五福晉,參見九爺,參見娘娘。”宜妃見太子妃也來了,便收了哭容,起身行禮:“嬪妾參見太子妃。”
太子妃坐了下來,隨後對兩個失兒之母道:“都免禮吧。宜娘娘,請坐。”宜妃道謝就坐,太子妃對宜妃道:“今兒把十一弟的骨灰暫供在潭柘寺,待七七四十九天法會圓滿後,會由大師親自護送十一弟瓷壇去皇陵安葬。還請宜娘娘節哀,逝者雖逝,但您還有五弟和九弟。”九阿哥接話道:“嫂嫂說的對,額娘您就別再爲十一弟難過了。”五阿哥看到《公羊傳》,就想起跟十一阿哥一起學習讀書,一起玩遊戲的生活點滴,一時又勾起了傷心,用袖子掩着臉孔啜泣起來,五福晉見夫君在哭,也藏不住豆大的淚珠,見他們如此,宜妃嘆了口氣,說:“老十一既然已經燒化了,這喪事也了一半了,該哭的也哭夠了,留着些眼淚,以後只怕還有更傷心的呢。別的,額娘我也不說什麼,只是有一樣,往後咱們還要加倍小心,萬不可讓瘋馬行刺的事情再發生。”太子妃對宜妃道:“宜娘娘放心,本宮已派人協助皇阿瑪調查此事,相信真兇很快就會落網伏誅。”九阿哥也恨聲道:“額娘,兒臣定要把那兇手剝皮抽筋,碎屍萬段!替十一弟報仇!”宜妃只嘆道:“太子妃細想,爲何馬廄裡會憑空出現顫聲嬌粉末,這是何人竟然敢在御馬監裡做污穢輕狂之事,而且,馬廄裡伺候御馬的,不是太監便是男人,沒有半個女子,在男人窩裡,用這個藥粉,不覺得可疑嗎?”太子妃思索着,覺得疑點重重:“會不會,是宮中有女子想爭寵,故而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卻不曾想,藥包被人偷了去,對御馬下藥,是要取皇阿瑪的性命呢?”五福晉啜泣着:“額,額娘,兒臣覺得嫂嫂的話有道理。”宜妃道:“後宮裡的女子,本宮心裡都是有底的,只是,有幾個人,本宮覺得很可疑,但倘若追查下去,只恐對皇室名聲不利。”太子妃道:“難道宜娘娘是懷疑那些旁門進宮的宮女嗎?”九阿哥道:“怪不得呢,你們提起來我纔想起來,先前皇阿瑪找我跟五哥問功課,伺候皇阿瑪的宮女總是盯着我和五哥色眯眯地看,還流口水。我出門時打聽守門侍衛,才知道這些丫頭的來路並不是內務府,而是安皇嬸婆送進宮的。”宜妃問道:“那皇上可曾碰過這些丫頭?”太子妃道:“大概是皇阿瑪覺得她們都是安親王的人,是平娘娘那件事的賠禮,所以從未召幸。莫不是,宜娘娘懷疑這些丫頭?”
那邊,雨兒正拿雞毛毯子打掃着乾清宮的灰塵,時不時阿嚏:“怪了,今兒我是怎麼了。”她還在撣着九龍柱上的灰,長生過來找她:“汪雨兒,鐵靈兒,徐寶弦,尹安姝,太子妃找你們過去。”幾個宮女站成一排,雨兒上前問道:“敢問姐姐,太子妃找咱們姐妹是有什麼差事吩咐嗎?可否請太子妃稍後,這邊的活馬上就做完了。”長生冷麪迴應:“不能等了,各位還是儘快隨我去見太子妃,違抗了懿旨你我都不好過,快走吧!”長生領着這些小宮女往慎刑司的方向走,雨兒察覺不對:“姐姐,我們不是要去毓慶宮嗎,怎麼往這兒走?”長生也不理會:“別問這麼多,到太子妃面前,你們就知道了。”寶弦邊走邊哭:“姐姐,我怕。”衆人已經到了慎刑司,赫然醒目的匾額把膽小的寶弦嚇得直接腿軟癱坐在地,其他幾個同伴把她攙扶起來,一起往慎刑司裡走。
太子妃端坐在提審間,傳喚馬奴過來辨認跪地的四位宮女,馬奴身上全是鞭痕,因是穿着衣服受刑,衣服粘連皮肉傷口,一片皮開肉綻,他被幾個精奇嬤嬤拖過來,狠狠丟在地上,精奇嬤嬤捏起他已被強行拔光鬍子的淤紅下巴,讓他擡眼看看面前幾個宮女:“不,不是她們!逃走的那個女子極通馬性!”精奇嬤嬤狠狠把他臉一甩:“看你還嘴硬!”太子妃問道:“當夜亥時三刻,你們幾個在哪裡,做什麼,可有人證?”精奇嬤嬤凶神惡煞站在周圍,寶弦嚇得直接哭了起來,雨兒道:“亥時三刻的時候,奴婢被魏總管叫去清掃乾清宮西暖閣了,那兒的太監侍衛都可以作證。在打掃完屋子後,魏總管讓奴婢去燈火房拿蠟燭,說皇上批奏摺的蠟燭快用沒了,讓奴婢添置。燈火房的小太監可以作證。奴婢一直忙活到丑時一刻纔回寢屋歇息。”靈兒道:“那時候奴婢在幫皇上研墨,後來皇上傳了八爺、九爺、十二爺過來問功課,問完了功課,皇上說要去翊坤宮看看,魏總管就讓奴婢先回屋睡了,奴婢回屋的時候是子時一刻,屋裡寶弦已經睡下了。”安姝道:“那時候奴婢在伺候院子裡的鸚鵡,魏總管讓奴婢幫鸚鵡剝好葵花籽,奴婢就一直在磕瓜子,磕好了之後奴婢見着雨兒了,就幫她一起把陳列架上的古玩給擦了,雨兒讓奴婢先回宮歇息,奴婢不記得當時是什麼時辰,奴婢回屋的時候寶弦在打鼾,靈兒已經準備就寢。”寶弦嚇得只哭,哽咽啜泣着:“奴,奴婢一個人在屋裡,奴婢很早就睡了,是真的。”精奇嬤嬤冷笑:“哭,哭就能對咱們有所隱瞞嗎?”她厲聲一喝:“說!”把寶弦一抖,幾乎把膽子抖出來:“娘娘,奴婢不知道,奴婢什麼都不知道!”嬤嬤準備掌摑,雨兒和太子妃同時攔下,雨兒道:“太子妃娘娘,寶弦她膽子最小,她一個人在屋,肯定哪也沒去,那麼晚了肯定先睡下了。剛纔奴婢們不是都說了嗎。”太子妃疑惑:“那麼說,你是你們四個裡,回去最晚的那個嗎?”雨兒道:“奴婢回去的是最晚,可是奴婢所有的行動都有目擊證人呀。”太子妃對長生吩咐道:“去把燈火房當夜當值的小太監叫來。”小太監被傳來,證實了雨兒所言,太子妃讓長生送她們回去,又到牢房去提審馬奴,馬奴只說是個極通馬性的女子,身手也很敏捷。
承乾宮裡,宣嬪正愜意地聆聽薩仁拉奏馬頭琴,吃着如意卷,忽然太子妃到訪,宣嬪趕忙讓人收拾準備接駕,宮女們匆忙收拾,太子妃已經進屋,宣嬪立刻行福禮:“嬪妾參見太子妃娘娘。”太子妃莞爾頷首:“宣娘娘免禮,平身。”宣嬪言謝時還打了一個飽嗝,長生伺候太子妃坐在宣嬪坐過的首位,太子妃賜座,宣嬪便坐於客位上,薩仁給太子妃沏了一杯奶茶,宣嬪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嬪妾不知,娘娘此次前來所爲何事?”太子妃環視四周,長生引所有人都出去,殿內只餘宣嬪和太子妃二人。“也不爲別的事,就是想問問,八天前亥時的時候,承乾宮裡可有人擅自離宮嗎?”宣嬪微笑道:“八天前亥時的時候啊,嬪妾跟自己的宮女都在屋裡玩牌,莫不是,宮裡又出什麼事了,太子妃娘娘追查到嬪妾這兒?”太子妃微笑道:“你宮門前的小太監說,那天深夜你讓琪琪格送良貴人出門。”宣嬪道:“是,良貴人那天到嬪妾這兒說話,嬪妾看天色很晚了,就讓琪琪格送良貴人回去,後宮的姐妹相互走動,有什麼不妥嗎?”太子妃思索片刻,繼續問道:“琪琪格回來是什麼時辰?”宣嬪只笑道:“娘娘這是懷疑嬪妾的琪琪格嗎?”太子妃也微笑:“不,本宮只想知道,琪琪格送完良貴人是否還去了別處,因爲良貴人居住的弦月閣到宣娘娘這兒的承乾宮,根本不用一會兒。”宣嬪只賠笑着,左顧右盼:“這,這個嘛……”琪琪格要上前承認,薩仁阻着她,太子妃卻起身:“宣娘娘若是真不知,本宮再追問下去也問不出結果,今日本宮還有事情在身,不便久坐,明日本宮到訪時,還請宣娘娘爲本宮指點迷津。”太子妃離開,宣嬪主僕們舒了一口氣。
已經追查到了琪琪格,可事牽宣嬪,而宣嬪又要準備幾天後阿巴亥烏爾錦噶喇普郡王之母老福晉和孫女安塔爾拜格格的接駕事宜,屆時蒙古幾大部的臺吉王公都會一同前來,如果宣嬪的宮裡出事,便要讓科爾沁部難堪,而科爾沁部又是蒙古幾大部的中樞,寒了科爾沁部的忠心,便是寒了蒙古諸部的忠心。與此同時,通過藥粉也追查到了安親王府的家奴,事牽皇室,於是瘋馬案子就變成了無頭公案,罪魁禍首隻變成了幾個可憐無辜的馬奴,皇上也沒判他們斬首極刑,而是打發他們去了辛者庫做苦工。
蒙古儀仗車隊浩浩蕩蕩地進京,皇室所有人都在廣場上恭候,皇子與皇子福晉的隊列裡,四福晉星軒與李格格雲苓似有不適,一直堅持到了太后親挽老福晉的手一同往寧壽宮去,皇上才遣散了我們,四阿哥送妻妾到我宮中請安,拜別去接待蒙古王公。我看着星軒和雲苓的面色不大對,便問道:“現在還很不舒服嗎?”星軒有些慚愧,勉強着難受的身子跪下叩頭:“兒臣失儀了,還請額娘恕罪。”雲苓見星軒叩頭,也向我跪下叩頭:“臣妾御前失儀,請娘娘恕罪。”我趕緊吩咐她們各自一同跪下的侍女:“快,快把你們主子攙起來。”侍女在攙扶二人的同時,芳若已察覺我的眼色,立刻到太醫院找來了李太醫:“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四福晉與李格格,這是有喜了!”我們聞言,都驚喜:“你,你說什麼?有喜了?太好了!竹息,一會兒你去小廚房裡找些新鮮的燕窩紅棗,到走的時候給四福晉帶上。”星軒推辭:“額娘,這怎麼好……”我微笑道:“你們是頭胎,不知這懷孩子喝藥的辛苦,正所謂藥療不如食療,燕窩和紅棗都是溫補氣血的好東西,十碗中藥都不如一碗燕窩調理得好。”竹息舉着托盤將十幾個錦盒呈上來:“娘娘,這些盒子裡是燕窩,這些是紅棗。”我向她二人的方向甩了甩頭臉,竹息便將這些錦盒分給她二人各自的侍女手中。
回府後,謝嬤嬤幫着星軒的侍女繪春一同清點禮品,高興地只合掌四處唸佛:“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菩薩保佑,四爺終於有嫡子了。”繪春也高興道:“咱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四爺的嫡子盼來了,嬤嬤,你說,將來嫡子出世長大了,會像四爺呢,還是會像咱們福晉呢?”謝嬤嬤道:“這個說不好,沒準這個嫡子也會給咱們大清帶來祥瑞,當初四爺是在吳三桂即將衰敗的正當頭降生,也許嫡子出身後,準格爾部的紛爭也會平息吧。”繪春與謝嬤嬤走出庫房,繪春給房門上鎖,看向月空:“但願嬤嬤說的是讖語,小阿哥是和平使者,嬤嬤晚安,奴婢回去了。”謝嬤嬤莞爾頷首:“走夜路當心,好好照顧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