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叩見吾皇萬歲。臣女垢顏面聖,請皇上責罰!”徐長吟泰然請罪,只在心中無聲嘆息。試想,哪家大家閨秀在面聖時,會如此狼狽不堪?
朱元璋威目將她一番打量,雖說此刻她泥污滿身的模樣甚爲狼狽,卻也未掩去那一抹清雅。他顯然並無責怪她之意,含着幾許興味的慢聲笑言:““朕時聞天德有位蘭質蕙心的女兒,皇后還特召入宮爲御苑女諸生。朕一直甚爲好奇,不知是怎樣的女子能得到皇后的如此青睞。今日一見,果然是有趣!”
“臣女蒙皇后娘娘厚愛,愧不敢當。”徐長吟略怔,何爲有趣?
朱元璋笑了一笑,擡手道:“平身吧!”
徐長吟叩謝起身,感覺臉上的泥水幾近乾涸,因而有些*起來。幸而她頭上戴着斗笠,能遮了幾分污容。然儘管她低頭遮面,仍能感覺周遭投來的笑噱眼神。
“你們方纔在田間做什麼?”朱元璋朝隨侍的中年太監掃了一眼。那中年太監眼明心利,立即朝左右一點頭,二名小公公立即恭敬的給朱檸與徐長吟奉上了帕子。
朱檸昂起髒兮兮的小臉,噘起櫻脣,委屈的道:“父皇,兒臣正與長吟學着耕稼樹藝呢!長吟捉了幾隻螻蛄給兒臣瞧,兒臣嚇着了,一不小就跌入了泥水裡,摔得可疼了!”說着,她不客氣的朝哂笑不止的衆皇子瞪去,“最後還被人家看了笑話!”
徐長吟小心的側身擦着臉,耳邊聽及朱檸的話,頗是不置可否。那幾只螻蛄還是朱檸打算用來嚇唬她的呢!
朱棣在旁淡淡出聲:“既是你摔下水,何以還牽累了徐小姐?”
就聽朱棣話聲一落,他身邊的小兒便附和着直點小腦袋:“就是就是,二皇姐太過份了。”
徐長吟微挑眉,覷了眼朱棣,他在替她抱不平?
朱檸羞惱的嗔道:“四皇兄好是偏心,我又不是存心的!”說着,她大眼一橫,瞪向小兒,沒好氣的哼道,“你這小馬屁精,盡會拍四皇兄的馬屁!”
朱梓可不怕她,伸長脖子,氣鼓鼓的道:“我拍的纔不是馬屁,四皇兄又不是馬兒!”
此話一出,徐長吟差點笑了出來,幸而她掩飾得快,沒人察覺。可站在朱元璋身後的朱橚卻是“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不過他剛笑兩聲又趕緊閉了嘴,乾咳一聲着覷了眼面色微沉的朱棣。
朱棣倒非因朱梓的童言無忌而不悅,而是因徐長吟竊笑不已的表情。他不動聲色的丟給她一記警告的眼神,她趕緊識趣的提袖掩顏,一臉嚴肅起來。
朱元璋在旁未有置喙,高深莫測的觀察着“眉目傳情”的朱棣與徐長吟。忽而,他打斷了爭論不休的朱檸與朱梓,威聲道:“檸兒,你們下去梳洗梳洗。晚些時候,朕要抽查你今日的功課。”
朱檸聞言,小臉頓時垮了下去,可她倏地一轉眼珠,一把將徐長吟推在前頭,“父皇,兒臣今日要去魏國公府向長吟姐姐學琴,晚上便歇在魏國公府,請父皇恩准。”言語間,她偷偷在徐長吟手心捏了一把,示意她莫要穿幫。
長吟姐姐?徐長吟脣角微抽,先前還看她不順眼,這會兒倒是叫得親熱了。況且,她們何時約定要學什麼琴了?
朱元璋皺起眉,“宮中琴師雲集,平時怎又未見你如斯好學?”
朱檸忙不迭道:“父皇,宮中琴師的琴藝是好,然母后素來不喜。長吟姐姐的琴可就不同了,宛若能愈病治痛,實在是妙不可言呢!待兒臣學會了,再彈給母后聽,母后便不會頭痛了。四皇兄,是不是?”一扭頭,她竟又將朱棣拉下了水。
徐長吟只覺頭頂彷彿飛過了一羣烏鴉,她的琴藝何時那般絕絕了,竟能愈病?加之,這位寧國公主何時聽過她的琴?
朱檸似察覺到徐長吟的反對,連忙在她腰間掐了一把。徐長吟吃痛,卻只能將痛化作無奈的嘆息。當今天下,也唯有這位寧國公主膽敢在皇上面前信口雌黃了。
朱元璋聽得此言,皺起的眉頭鬆了幾分,頗爲欣慰的道:“你這丫頭倒有一片孝心。不過,也無需出宮去,就留徐小姐在宮中住下,教你琴藝即可。朕倒也想聽聽,什麼樣的琴音能愈病!”
徐長吟好整以暇的睨了眼微現慌亂的朱檸,從來都是禍從口出,這不,且瞧她如何圓謊了。
朱檸眼見自個的誇大之詞就要穿幫,暗自一吐丁香舌,趕緊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朱棣。
朱棣不冷不熱的睇她一眼,倒也未袖手旁觀,向朱元璋拱手道:“父皇,二皇妹有心向學,是一片孝心,甚爲難得。然兒臣以爲,讓徐小姐在宮中教習恐爲拘束,不如讓皇妹與徐小姐前去兒臣府中一起習業。”
話音一落,朱檸暗自歡呼了一聲。徐長吟卻是輕蹙秀眉。
朱元璋略眯銳目,掠過一抹讓人難測的意味,“去你府中?”
朱橚笑言道:“父皇,去四皇兄府裡,四皇兄能從旁管束二皇妹,二皇妹也能專心。”
朱檸登時不服氣的道:“五皇兄這話可真氣人,好似我很不聽話似的。”
朱橚笑嘻嘻的道:“是不是,你心中有數?在宮裡除了父皇母后,誰還管束得了你?”
朱元璋似覺之有理,看向朱棣,“有你督促這丫頭,朕也放心。”他的視線移向神情小意的徐長吟,“你可願意教公主習琴?”
徐長吟默然無語,問她是否願意,難道她還能說不願意麼?
“父皇,長吟姐姐自然願意。”朱檸不等徐長吟吱聲,便又越俎代庖。
“父皇,兒臣也要去!”一旁的朱梓冷不防央請出聲。
朱檸回眸瞪他一眼,“你去湊什麼熱鬧?皇姐我可是學習去的!”
朱梓小手一伸,指向毫無插嘴餘地的徐長吟,理直氣狀的道:“母后封她爲御苑女諸生,我自然可以向她請教課業。難道就只許二皇姐學,不許我學?”
朱檸一時語塞。徐長吟暗暗點頭,總算有人記得她入宮是來做什麼的了!
朱元璋捋須,掩了三分笑,“既然如此,梓兒,你同你的二皇姐一同去。不過,朕話說在前面,明日回宮之後,朕可是要考考你們都學了些什麼。”
朱梓認真的點了點小腦袋,“兒臣遵命!”
那邊廂的朱檸卻是苦起了小臉,她這算不算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朱棣與徐長吟並不同情她,相皆無視了她投來的求救眼神。
已是掌燈時分,宮燈相繼燃起,皇城上空絢染了一層淺黃。
金門玉殿,碧瓦朱甍的坤寧宮,宮婢太監紛紛侯在殿外,無人入內。明亮的大殿裡,只見膳案之前,馬皇后正熟練的爲朱元璋布着御膳,竟如平常百姓人家一般。
朱元璋淨完手,接過馬皇后遞來的淨帕,笑道:“皇后可知朕今日在大本堂見到了誰?”
馬皇后頷首而笑:“不知皇上對長吟有何印象?”言外,馬皇后自是已知道今日大本堂之事了。
朱元璋頗有些似笑非笑:“一個泥人,朕能有何印象?不過……”朱元璋扶馬皇后坐了下來,口吻微帶興味,“朕聽說,她似乎甚爲熟悉稼穡之事。”
“若皇上知道她在魏國公府闢了片菜園子,便也不會奇怪了。聽說前兒個還將收成賣了個不錯的價錢!”馬皇后舀了羹湯放在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微微一愣,陡然朗笑起來:“此女竟然還有這等本事,天德倒是養了個好女兒!”
馬皇后搖首一笑,“還請皇上暫不要與徐大人說與,此事徐大人怕是並不知情的。”
“噢?難道她是私自而爲?”朱元璋粗眉一攏。
馬皇后含笑不語,顯是承認了。
朱元璋見之又訝,眼前驀然浮現徐長吟溫恭秀雅的容顏。初瞧並不出色,容非國色,亦非天仙,然細細一回味,似乎能感受到幽幽的書卷氣下蘊含着耐人尋味的韻味。他不禁略帶玩味的道:“這小女子倒有幾分意思。”
“臣妾許意她爲兒媳!”馬皇后緩緩而言。
朱元璋略一沉吟,“皇后認爲她與哪一位皇兒般配?”
馬皇后面龐上露出一如繼往的溫和微笑,“尚未納正妃的也只有三位皇兒,不過,將長吟許給誰,臣妾還需仔細思量。”
朱元璋微微一笑,“看來此女當真得皇后喜愛,能讓皇后如此上心。而且,朕與天德倒是要成親家了!”
春欲晚,月漸朗,清脆嘹亮的琴韻飄揚在花樹掩映的院落裡。驟然,“嘎”地一聲錯弦銳鳴傳出,還了滿院清靜。
“不練了不練了,本公主手都疼死了!”朱檸滿是不耐煩的推開面前的古琴。
闔眸坐於軟墩上的徐長吟緩緩睜開眼眸,起身道:“公主既然累了,長吟這就告退。”她與燕王府算不算有緣?來了三次,便在這兒歇了兩晚。
朱檸一見她轉身要離去,趕緊上前拉住她,急聲道:“你走了,明兒個父皇考起我來怎麼辦?”她頭一回想封住自個的嘴,禍從口出,明日個她彈不出像樣的琴,父皇不定怎麼罰她呢!
徐長吟逸出一抹笑,“長吟自問琴藝無以愈病治痛,難以任教。”自作孽不可活之人,說得便是朱檸。
朱檸皺起小臉,現出一抹懊悔來,“我那也是情急之下說的,哪曾想父皇當了真!”她本還想着出宮玩,最後卻被關在燕王府裡練琴,早知如此,還不如待在宮裡頭呢!
徐長吟攤手一嘆,“公主,長吟確實愛莫能助了。”待會她還得去教導小皇子,這般辛苦是因何人而起?這纔是無妄之災呢!
朱檸鼓起粉頰,瞪住她嚷道:“你不是女諸生麼,難道連彈琴也不會?簡直是浪得虛名!”虧得她還在父皇面前那麼擡舉她,沒想到她這麼無用。
徐長吟無聲一嘆:“琴是略懂一二的,然長吟自問不能以琴音祛除病痛。”女諸生是萬能的麼?她是能識幾個字,但又不是法力無邊的神仙。
朱檸聽得她如此說,也知自己是無理取鬧了,頓時無力的垮下雙肩,衝她扁了扁小嘴,小聲道:“方纔那話我無心的,你別往心裡頭去。”
徐長吟倒也真未往心裡去,見她一臉沮喪,終是道:“以長吟方纔所聞,公主的琴藝並不差。”
朱檸擺了擺手,對她的安慰之言並不上心:“母后每次都嫌我彈的琴鬧騰,聽了更是頭痛。前些日子,我特地來向嫣夫人請教。母后很是喜歡聽汝嫣夫人的琴,我歸章彈着,可最後仍不能讓母后滿意。”
徐長吟笑了笑,“依長吟拙見,公主琴音脆耳清亮,如升騰的朝陽或夏日是蟬鳴,衝滿了希冀與朝氣。可皇后娘娘若是鳳體不適,那時聽着,確是會嫌吵鬧,反而更爲頭痛。若換作韻律清靈或清雅之法,應能緩解皇后娘娘的不適。正如嫣夫人的琴音,晃若溪水流隙,舒緩人之心境,不論何時何處聽來,都能讓人聞之心寧神靜。”
“那要怎麼做?”朱檸見她分析得有理,趕緊追問。
徐長吟盈盈一笑,走至雕花案几前,伸出手指,指尖輕靈的劃過琴絃,一陣幽冷的琴韻便自從指尖傾泄而出,朱檸不覺打了個寒顫。她這是何許彈法?方纔的一縷琴音,怎地像是幽魂過境?
“公主當真想學?”徐長吟緩緩偏首,幽幽的眸光如絲一般的纏於朱檸的小臉上。明亮的光芒下,朱檸冷不丁的覺得她彷彿被黑霧籠罩,竟讓人看不清透她的臉。
朱檸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嚥了咽口水,“當然、當然想學!”
徐長吟倏地上前一步,露出笑意融融的秀顏,哪有半分陰晦?“如此便好,城南有處鬧鬼的宅子,便去那兒學吧!”
朱檸張大了小嘴,難以置信的瞪向她:“鬧鬼的宅子?爲何要去那種污穢的地方?”
徐長吟煞有介事的豎起三根青蔥玉指,逐一爲她釋疑:“一則,陰僻之境益於靜心凝神,公主性情爽朗活潑,欠得便只有三分靜氣。二則,那等地方無論如何練琴,也不會叨擾了旁人。三則,今夜月色娟好,不出去走一走豈不是浪費了?”
朱檸頭一回說不出話來,她逐漸漲紅了臉蛋,那是氣的。半響,她才近乎咬牙切齒的低嚷道:“你就爲了賞月和不擾到旁人,就讓本公主去鬼屋子練琴?”況且,安靜的地方爲何非得是鬼屋?
徐長吟搖了搖纖指,一臉雲淡風清:“非也非也,長吟首要想的可是如何讓公主練好了琴,明日聖上若查考起來,公主能安然過關。”
此話一出,朱檸的氣頓時是有處生沒地兒撒。她忿忿的一跺腳,“去!去!本公主還怕了不成?”
徐長吟眉彎眼笑,“公主,那我們這便走吧!”
朱檸沒好氣的剜她一眼,“本公主可真不知你到底是想救我,還是想看我笑話!”
徐長吟秀眉一攢,滿是無辜:“公主,您若受了責,長吟也脫不了干係,又如何會作壁上觀?”她要擔待的不過是琴藝名不副實,頂多是被嘲弄幾句,她並不在意。之所以讓公主隨她出府去,實則是懊惱處處被人東指西往,不能有自個的意見。她並非十分倔強脾性,卻並不想事事聽從旁人安排。讓她安分待在燕王府裡教琴,她偏不遂了他們的意!
徐長吟取下披風,親自抱起了古琴。朱檸心頭咯噔一下,趕緊問道:“難道只我們二人去?”
“公主還想帶了誰去?”徐長吟反問一句,便又將門邊的燈籠一指,“勞煩公主提上那頂燈籠!”
朱檸瞠大眼,長這麼大,她還是頭一回被人家指使。不過,她終只是哼了一聲,提起燈籠,推開門扉往外走去。徐長吟則斜抱古琴,娓娓於後。她眼望着朱檸渾身着火模樣,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