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碧如洗,夏陽明麗,傾灑在像棋盤似地劃分整齊的田地間。微風乍起,莊稼如漣波盪漾,攪起滿目碎碧。荷鋤的農人在壟間穿梭,平靜祥和得讓人察覺不出這片靜地會是處於皇宮大苑之中。
可就在壟頭邊,二名太監滿頭大汗的圍着正在努力鋤草的朱檸,不住勸說:“公主,這些農役之事怎能讓您來操持?若被皇上與娘娘見着了,可是要心疼了,您快些上來吧!”
朱檸這會兒哪還有半分公主的嬌貴模樣,鬢髮凌亂,香汗淋漓,粉頰上塗滿了泥,模樣狼狽不已。
二名太監心中叫苦連天,平素他們雖見皇上多有教導公主,可也未真個讓金枝玉葉的公主去種地,頂多是讓她在旁親眼目睹農耕之辛。哪曾想今日個這位寧國公主真起了興,竟然下了田疇去。堂堂大明公主這會來種田,且弄得如此狼狽,若真讓皇上和皇后娘娘知道了,他們必難逃責罰。
朱檸對他們的喋喋不休大是不耐煩,她騰地直起身,插起小蠻腰,杏眉倒豎,煩不甚煩的大嚷道:“你們要麼來幹活,要麼滾一邊兒去,再在本公主耳邊嘀咕一個字,本公主就讓你們當耕牛來犁地!”
此話一出,二名太監登時住了嘴,面面相覷,不再敢出聲。
朱檸哼了一聲,擡起粉臂,拭去額上的香汗,頓時又抹了個大花臉,可她渾無所覺,只忿忿地往不遠處灰藍色的身影望過去,臉上的慍怒更甚。
徐長吟一邊嫺熟的做着農活,一邊與身邊的農婦交談着。那農婦與她似是已十分熟絡,言笑晏晏間的和樂氛圍讓朱檸不禁羨慕又愈覺慍怒。
事情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原先以爲,徐長吟這種只會讀書的女子定然不願淌泥水,豈知其二話不說的下了田疇。她又以爲,徐長吟這種只懂吟詩作賦的女子定然連鋤頭也不會拿,豈知其拿起鋤頭是駕輕就熟。她更以爲,徐長吟這種只知四書五經的女子定然不懂稼穡之術,在其面前賣弄,豈知其經驗豐富得連一衆農人都歎爲觀止,也讓她傻了眼。
徐長吟察覺到朱檸的目光,不禁擡首望去,頓時瞧見了她滿是不高興的小泥臉。她難掩笑意,遙遙朝朱檸一笑,陽光灑在她微現紅潤的臉靨上,竟顯得愈發明媚動人。
朱檸見着她的笑臉,愈發覺得可惡。突地,她眼前跳過一物,嚇了她一跳。待定睛一瞧,發現原是一隻黃褐色的螻蛄,她立即一臉嫌惡的用鋤頭朝螻蛄打去。可陡然間,她手中鋤頭一頓,計上心頭,嘴角邊慢慢擰出了一絲詭笑。她忙將二名太監召到跟前,嘰裡咕嚕地吩咐起來。二名太監聽罷,面泛猶豫。她登時一瞪大眼,二名太監忙不迭跳下田疇,開始在田間尋找起甚麼來。
過不多時,二名太監用手攢着衣裾前來複命,顯是衣裾中藏有甚麼。
“一共多少?”朱檸低聲問道。
二名太監小心翼翼的稟道:“共八隻!”
“這麼少?”朱檸不悅的皺眉,“算了!”她往正與農婦說話的徐長吟瞟了眼,繼續朝他們使了記眼色。
二名太監面面相覷一下,終也只能聽令,朝徐長吟靠攏了過去。
朱檸詭笑不止,眼也不眨的盯着徐長吟那兒。
二名太監走到了徐長吟身後,她聽見聲響,略側首,冷不丁就見二名太監猛地絆了一跤,瞬即就朝她撲了來。而與此同時,幾隻肥大的螻蛄更是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同朝她撲了過來。
眼見幾只醜蟲子迎面飛來,徐長吟不免吃了一驚。可接下來,並未出現朱檸期待中的尖叫或跳腳情景,徐長吟在一驚之後,立即徒手拈起跳到左臂上的一隻螻蛄,又抓住腰間的一隻。而周圍的幾名農人也眼明手快的將剩下幾字意欲逃走的螻蛄“抓捕歸案”。
朱檸又傻了眼,愣愣的站在不遠處瞪着徐長吟。她還真未見過哪家女子有膽去抓蟲子的!
徐長吟一手拈着一隻醜陋的蟲子,臉上毫無害怕之色。這麼“訓練有素”的同時冒出好幾只螻蛄,且全是撲向她而來,自然是有人刻意爲之。她瞅眼直咽口水的二名太監,再覷眼朱檸沮喪的表情,已知怎麼回事。
她眼波一動,突而笑將起來,揚聲對朱檸笑道:“公主,您瞧我們抓住了好幾只螻蛄,這蟲子雖有害,卻也是一味不錯的藥材。”說話間,她不緊不慢的朝朱檸走了過去。
朱檸但見她手中提着兩隻不斷掙扎的醜蟲子過來,頓時尖叫起來:“你、你別過來!”
徐長吟故作不解,“公主,您真的可以瞧瞧這蟲子,它可治腹滿、喘急之症呢!”她並未頓足,仍朝朱檸逼近。
朱檸眼見兩隻蟲子越逼越近,她驚恐的不斷往後退去,嘴裡尖叫不止:“我不看,我不……”她話音未完,腳下猛然一滑,一個踉蹌就往泥水裡摔去。
徐長吟眼明手快,迅速去拉她,可剛一拉住她的手腕,朱檸已支撐不住的往泥水中跌去,登時將徐長吟也拉落在了泥水裡。
周遭的農人與太監愣了片刻,猛然回神,驚失色的朝她們奔去:“公主,公主!”
徐長吟與朱檸已是摔成了半個泥人,雙雙坐在泥水中。朱檸這會竟然不見怒火,只與徐長吟大眼瞪着大眼,面面相覷。
驟然,她們莫名其妙的相視大笑起來,直笑得慌忙趕來的一衆人以爲她們摔壞了腦袋。
笑不可抑的二人被衆人小心的扶了起來,朱檸當真毫無怒意,只齜牙咧嘴的揉着*兒,朝徐長吟呶嘴道:“你說咱們這幅模樣去見母后,會不會嚇着母后?”這會兒,朱檸心頭不知爲何對徐長吟生不起怒意來了。
徐長吟本是乾淨的臉容此刻也成了花臉蛋,斗笠也歪了半邊,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眸,盛滿了濃濃地笑意:“怕是一出大本堂,咱們就會被抓了起來吧!”
“不如就這樣走一遭?”朱檸笑嘻嘻的道。
徐長吟正要說話,不遠處陡然傳來一記飽含威嚴的嗓音:“檸兒,你在胡鬧什麼?”
朱檸一聽這聲音,頓時吐了吐舌頭,“這下可好,被父皇逮了個正着!”
徐長吟一怔,與朱檸一同轉過身去,登時便見堂前的空闊之地,赫然走來五六餘位氣度不凡之人。爲首的是位着明黃圓領袍衫,身軀凜凜,威儀自顯的中年男子,正是朱元璋。而在朱元璋身後,則是五位身着皇子服飾之人。
徐長吟一眼便見到了朱棣。他依舊一臉淡漠,沉諳的眼眸定在她身上,莫測高深。她自知現下狼狽,連忙將視線移向其他人。朱棣左側是一臉笑噱的朱橚,右側是個七歲左右的小兒,生得虎頭虎腦,濃眉大眼,極是討人喜愛。雖說滿臉稚氣,可他竟學着朱棣樣子,負手在後,微微攏起眉頭,脣瓣緊抿,一派深沉模樣,一雙大眼還不時偷偷覷着朱棣的表情。
徐長吟見狀,差點兒笑了出來。朱棣似有察覺,淡淡睨了眼身側的小兒,那小兒卻回了他一記飽含敬仰的笑。
“父皇,檸兒哪裡有胡鬧?檸兒這是在體驗稼穡之樂呢!”朱檸嬌聲喊着,拉起徐長吟往田頭走去。說完,她一偏首,對徐長吟小聲嘀咕:“這下定是要被他們笑話許久了,你可不許丟下我一人跑了,咱們要一起同進退纔是!”
徐長吟有些哭笑不得,讓她留下一起同被笑話麼?前不久還看她不順眼,這會就成一條戰線了?
朱元璋負手在前,皺緊眉頭盯住滿身滿臉泥水的朱檸,威目又微掃了眼她身邊戴着笠帽、同樣一身狼狽的徐長吟,轉頭問向參跪在地的農人:“公主來做何事?”他這個女兒最不喜來大本堂,今日倒是出了奇事。
跪在前頭的農人恭敬的回道:“稟皇上,公主與徐……”
話聲未完,朱檸與徐長吟已上了闊地。
徐長吟鬆開朱檸的手,從容伏跪磕首,“參見皇上,參見諸位殿下!”
“檸兒見過父皇!”朱檸曲身行禮,偷偷對朱元璋身後一衆似笑非笑的皇兄皇弟們瞪了一眼。
“你瞧瞧你這幅模樣,成何體統?”朱元璋威顏一沉,叱向朱檸。
朱檸吐了吐舌,卻也未顯出不安,反而親熱的抱住他的胳膊,嬌聲道:“父皇,檸兒可未胡鬧着玩。檸兒是在學耕作呢!”
朱元璋聞言漸緩幾分不悅,擰了擰她的耳朵,“你這丫頭,父皇一不盯住你,你就胡鬧。”話間,他凌目微移,睇向跪地的徐長吟,捋髯問道,“你就是徐長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