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在宮中, 趙瑾之也不能滯留太久,雖然萬般不捨,最後還是離開了。
他一走, 清薇便立刻坐了下來。她肚子已經有快七個月大, 對清薇而言是個相當大的負擔,站得久了便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不過在趙瑾之面前, 清薇沒有表現出來,免得他掛懷。
等她坐下, 虞景才從後面轉了出來。原來這偏殿和主殿之間也有暗門連通, 虞景說是讓他們夫妻說話, 其實他自己隨時都能過來,所以清薇纔不讓趙瑾之多言。
“好一派夫妻別情,看來你婚後的確過得很好。”虞景走到清薇身側, 沉聲道。
清薇低頭笑道,“那陛下想看到什麼?我與冠軍侯夫妻情深,正該是陛下所樂見的纔是。”畢竟這門婚事可是他一手促成。
理當如此,但虞景卻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大概就是太順利了, 不論是清薇還是趙瑾之都沒有反抗的意思,現在還過得那麼好,他心裡不免會覺得, 自己打算給他們添堵的做法,是否其實正如了他們的意?這麼一想,就不那麼高興了。
但這番想法卻是不能說出來的,他道, “這的確是朕想看到的。但是朕也說過,趙氏一門都是忠臣良將,朕要重用。冠軍侯年紀輕輕,怎麼就說起要辭官歸隱的話來了?”
清薇這才擡起頭來,看了他一會兒,平心靜氣的道,“陛下,有時候我們必須要做出選擇,不能什麼都想要。”
虞景是真的不希望趙瑾之辭官嗎?應該是真的,但如果趙瑾之當真留下,他心裡又會梗着一根刺。他跟文帝不一樣,他始終沒辦法全然的信任某一個人,或者即使有一段時間信任過,等形勢一變,這種信任也變了。
就像當初的清薇,她還在虞景身邊的時候,知道幾乎所有的隱秘,出謀劃策,運籌帷幄,那時虞景也是相信她的。但等她想要出宮,他的態度就變了。
他想要的是對方隨他的心意,要怎樣就怎樣,但人畢竟不是泥塑,有自己的想法和需求,這中間的矛盾,便永遠都不能調和。
在清薇看來,不論是對趙瑾之自己,趙家還是虞景而言,趙瑾之在這個時候退一步,都是有好處的。
但虞景仍然不滿意。因爲這件事並非出於他的意願,所以他始終心懷疑慮。但是清薇也不怕他會做什麼,到了這個時候,除非是叛國的鐵證如山,否則虞景還真動不了趙瑾之。
說完這番話之後,清薇站起身,朝虞景行了個禮,告辭道,“臣婦還有事要忙,先告退了。”
雖然虞景當時表現得不怎麼開心,但之後卻是一切如常,畢竟趙瑾之率軍出京之後,西北戰事就成了重中之重,其他的都可以暫且放一放。
對清薇來說,宮裡的日子實在是有些無聊。
在宮外的時候,她可以去十二樓,可以過問生意上的事,每天都有許多事要忙。或者即便不忙,只是在園子裡逛逛,也覺得悠然愜意。但在宮裡,卻半點這種感受都沒有。太過私人的事情不方便做,虞景那裡倒是很忙,但宮裡的事,他不願意讓清薇插手,清薇自己也不想沾惹,只能躲在西宮裡避嫌。再加上牽掛趙瑾之,便只覺得日子過得更慢了。
尤其是隨着身子日漸沉重,身體上的不適越來越強烈,天氣又熱,白天夜晚都不得安寧,就是睡覺也是時睡時醒,一整天都沒多少精神。原本底子還算好的身體經過這麼一折騰,倒是耗得差不多了。
爲了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着想,清薇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努力調理。畢竟這時候生孩子幾乎等於一腳踏入鬼門關,不管是再富貴的身份都無法避免。
爲了讓自己沉下心來,清薇開始練字。以前她沒有這樣的習慣,寫的字也不過過得去罷了。現在既然要練習,她也不含糊,找了各個流派大家們的真跡來進行臨摹,然後從中挑出自己喜歡的一種來練習,每天早晚各寫一個時辰,雖然累,但自覺人倒是定下來了,不再似之前那般浮躁。
轉眼就到了八月,整個皇宮內的氣氛便都緊張起來了。
表面上是因爲有孕的張貴人即將臨盆,所以宮裡都十分着緊,畢竟這若是個男孩,那就是陛下的長子。但清薇知道,暗地裡,虞景在爲即將到來的日食做準備。
雖然算到時間在八月,但具體究竟是哪一天,卻是不能確定的。周徽費了許多功夫,算了好幾遍,只得出了三個時間,而且還不確定是不是在這三個時間裡。所只能暫且準備着。
不過不提暗地裡的這些,單是明面上的這個理由,就足夠宮中鬧一回了。
宮中有孕的,除了張貴人之外,另外兩個是皇后和李嬪。張貴人位分最低,但孩子的月份卻是最大。清薇猜的當初另外兩個有孕的消息爆出來,說不準就是因爲得知張貴人有孕,不願意讓她專門御前。若非如此,至少要安安穩穩等前三個月過去之後再說。
而現在,張貴人要生產了,皇后和李嬪會不會讓她肚子裡的這個孩子生出來?畢竟這第一個孩子,自然意義非凡,尤其若是個兒子,那麼將來佔據長子的名義,說不得又會平添許多波折。
當然,這些都不幹清薇的事,所以她還是安安穩穩的住在西宮裡,跟太后作伴,時不時陪她老人家說說話,早晚練字,再在花園裡走上一會兒,一天的時間也就差不多過去了。
然而變故總是會來的,尤其是當你不希望它來的時候。
這日清薇正在給太后唸佛經,鳳儀宮卻忽然來了人。進來稟報的人是碧雲,她看了清薇一眼,才道,“娘娘,我瞧着來人面上十分慌張,恐怕不是小事。”
清薇當即站起身,“太后這裡要忙,那臣婦就先告退了。”
太后點點頭,“去吧。”然後又對碧雲道,“宣她進來,問問是怎麼回事。”
清薇從後面轉出去,還未走遠,便聽得那邊有人呼天搶地一般的道,“求太后娘娘救命,皇后娘娘那裡提前發動了,這會兒情形怕是不大好……”
清薇快走幾步,後面的話便聽不見了。她有些心煩,沒有回自己住的地方,而是沿着迴廊慢慢往前走,打算到角落的亭子裡坐一會兒。
皇后要生了,在張貴發動之前。
明眼人應該都能看得出來,這應該不是什麼意外,估計是皇后生怕張貴人佔了先,所以選擇了催產。她沒有在張貴人身上動手,反而是從自己這邊設法解決問題,倒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但就算足月生產,對大人和孩子的負擔都非常大,更遑論是提前生產,其兇險只怕會增加數倍!
清薇撫了撫自己的肚子,嘆了一口氣。要知道,皇后的月份是跟她差不多大的。
清薇無法評價皇后的選擇,她只是再次慶幸自己沒有走上這條路。權力的道路,你一旦踩上去了,就不可能停下來,更不可能後退,否則就是屍骨無存。而且就算拼着命往前走,也還有源源不斷的競爭者追上來,必須要隨時保持警惕,否則一不小心,就成了旁人的踏腳石。
哪怕是皇后,也要在這種時候,用這樣的心機。
清薇能想到的,周太后自然也能想到,所以聽到稟報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勃然變色,拍桌而起,“胡鬧!皇后這是想做什麼?”
鳳儀宮的人嚇了一跳,但立刻又低下頭去,哀哀哭泣。
“行了,住聲!”周太后不耐煩的瞥了那人一眼,問道,“太醫可請了?現在皇后又是什麼情形?”
“已經着人去請太醫了,奴婢是直接到西宮來的。走的時候,皇后娘娘已經發動了,剛剛送進產房。”那宮女連忙回道。只是一邊說,一邊還忍不住的抽泣。
太后皺了皺眉,道,“也罷,哀家過去瞧瞧。”
……
清薇在亭子裡坐了一會兒,就有人找過來了。是西宮裡的一個小宮女小喜,說過兩句話的,所以記得。她跑得滿臉都是汗水,氣喘吁吁的停在亭子外,道,“夫人,原來你在這裡!太后正命人尋你呢。”
“怎麼了?”清薇有些驚訝。她就是覺得皇帝的家事不方便自己摻和才躲出來的,怎麼還找過來了?
小喜道,“奴婢也不知曉,只知道上面的姐姐們吩咐定要快些找到夫人。”她說着擦了一把汗,“夫人,咱們這便走吧?”
說着要過來扶清薇,卻被清薇讓開了。
“不必,我自己走便是。”清薇道。她進宮是沒有帶人的,太后自然安排了幾個人給她,但清薇不喜歡那麼多人在跟前,覺得煩躁,只帶着一個叫做春柳的。這會兒她起身,春柳便上前幾步,收好石凳上的墊子,拉着小喜跟上了清薇。
走了一會兒,見清薇要轉進西宮,小喜連忙開口,“夫人,不是去西宮,是去鳳儀宮。”
“鳳儀宮?”清薇察覺不對,轉過身來看向小喜,“你確定?”
小喜的眼神閃了一下,立刻點頭道,“是的,姐姐們是這麼交代的。”
清薇笑了一聲,對春柳道,“把人帶上,回西宮。”
“是。”春柳應了一聲,上前將小喜抓住。小喜顯然也早有防備,立刻便要跑,但春柳是虞景特意培養出來的人,學過一些拳腳功夫,收拾一個小宮女綽綽有餘,很快就把人給抓起來了。怕她喊叫引來人,還用帕子給堵上了嘴。
清薇見狀,才稍稍放心。幸好留了人在身邊,否則這會兒自己一個孕婦,說不準就被小喜拉走了。畢竟她是不敢太用力掙扎的,怕傷到了肚子裡的孩子。
月份大了之後,便能夠診斷出男女了。雖說宮中太醫有忌諱,通常是不會透露這方面消息的。但清薇又不是宮裡的娘娘,所以她要問,太醫們也沒有隱瞞。所以清薇知道,自己這胎正如趙瑾之所期待的那樣,是個女兒。
清薇自己對孩子的性別倒是沒什麼執念,但趙瑾之已經不止一次說過想要女兒,清薇得知果然是個女兒,心裡也高興,因此自然希望孩子能平平安安生下來。
回到西宮,周太后已經帶着人去鳳儀宮了。清薇問過其他宮女,確定太后沒有吩咐過要找自己,更不可能讓自己去鳳儀宮之後,就讓春柳將小喜捆住,然後派人去長安宮通知虞景,自己則在略略猶豫之後,還是帶着人去了鳳儀宮。
這個小喜的來路雖然還不知道,但清薇猜測,跟福王絕對脫不了關係。看來,後宮嬪妃生產,他們也預備要動手了。雖然不知道他們要把自己弄到鳳儀宮去做什麼的情況下,清薇最好的選擇其實是避而遠之,但她最後還是決定去看看。這些人煞費苦心,當有很大的圖謀,不親自看看,總是很難判定。
只希望虞景那邊能及時反應過來,有所防備。畢竟清薇雖然派了人去長安宮,但按時間來推算,他現在極有可能已經被請到鳳儀宮去了。這也是清薇必須過去一趟的原因之一。畢竟這些人主動露出馬腳,機會難得,就這麼錯過,可惜了。
到了鳳儀宮,清薇也沒有急着進去,而是自己在外頭等着,讓春柳進去看看。
她也沒有閒着,將鳳儀宮門口的車鑾輿轎都查看了一遍,然後輕輕嘆氣。皇后生產,整個皇宮裡算得上是主人的人都來了,從皇帝太后到各宮嬪妃,再到那些位分低得平時根本連見皇后的機會都沒有的各級宮嬪。
要是自己是福王,也不會錯過這樣一個機會,說不準真的能夠把這些人都一鍋端了。
當然,要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畢竟虞景不可能沒有任何防備,現在他既然在這裡,鳳儀宮裡肯定各處都被盯緊,對一兩個人下手或許還有機會,但除非將整個宮殿全部掀翻,要對付所有人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但清薇不知爲何,心中還是隱隱有些不安。
如果不是識破了小喜,連她也應該在裡面的。她現在倒也琢磨出了一點,如果自己跟着小喜過來,進了鳳儀宮的門,裡頭那麼多人,自然不可能真的去問太后找自己做什麼,少不得找個地方安穩待着。如此一來,也不怕穿幫。
若說要將皇宮端了也就罷了,爲什麼連她也算計在裡面?
清薇自覺自己並不起眼,思來想去,也只能想到趙瑾之身上。果然所謂的西北胡人有變,恐怕也是福王計劃中的一環。
想到這裡,清薇不由吸了一口氣。因爲她忽然意識到,福王的野心恐怕比自己想的還要大!他可能不光只是想解決掉虞景,甚至想借此機會,將趙瑾之也一併除去!
若真是如此,那麼在西北等着虞景的,毫無疑問便是個陷阱了。
如果這個陷阱裡只有胡人,那麼趙瑾之也沒什麼可怕的。畢竟他本來的目的就是要去對付胡人,而虞景給他的要求,也是希望把胡人收拾老實了。但如果這個陷阱裡,包括了大魏的自己人呢?
西北一直都是大魏的邊疆要地,但實際上,因爲路途遙遠,實際上朝廷對這裡的掌控力度卻是不大的。——不過真要分析起來,這跟距離遠近關係也不大,畢竟就連京畿地區,也還是有很多朝廷無法掌握的情況。雖然如今的朝政還算清明,但天下卻絕不是處處都太平的。更不是人人都對大魏歸心。
那些邊境的將領們,如果已經生出了自己的心思,被福王拉攏或者被胡人策反,而趙瑾之卻毫無防備的話,很有可能便會在戰爭之中,突然遭到來自身後的突襲。
倘若真是如此,大敗虧輸都是輕的,說不定連姓名也有妨礙。
想到這裡,清薇只覺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渾身開始冒虛汗,四肢發軟,眼前發黑。如果真的出現那樣的情形,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但眼下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還有救。
這個信念支撐着清薇,她靠着廊柱站了一會兒,便見春柳快步走過來,低聲道,“皇后娘娘尚在生產之中,看情形,只怕並不樂觀。”
“沒有其他動靜?”
“沒有。”
“我知道了。”清薇抹了一把臉。剛剛有一瞬間,她很想不管不顧的離開,出宮去找人,趙定方也好,邱庭波也好,趙訓也好,讓他們給趙瑾之送個信,叮囑他千萬小心。
但現在回過神來,她當然知道,現在不管送什麼消息都遲了。按照大軍趕路的速度,趙瑾之現在應該已經抵達西北,開始作戰。就算她派的人飛過去,時間也是不夠的。
眼下還是先將這邊的事情解決,相信趙瑾之也會有所防備,能夠解決好遇到的困難。
她想了想,問春柳,“這會兒局勢危險,我就長話短說了,我知道你是陛下的人,受過特殊的訓練。應該不會只有你一個,還有其他人吧?你能不能聯繫到他們?”
春柳一愣,但還是點頭。陛下吩咐過,必要的時候,聽從冠軍侯夫人的指揮。
是的,人就是這麼矛盾,虞景並不相信清薇,但關鍵時刻,他卻又認爲清薇是可以託付的人。把事情交給她不會有問題。
見她沒有否認,清薇鬆了一口氣,“去找你們的人過來,把鳳儀宮看住,一會兒一旦有什麼異變,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將陛下,太后,李嬪和張貴人帶出來。這四個人最要緊,若有餘力,便儘量保住其他人,若無餘力,儘快帶他們出來。”
“帶去何處?”春柳問。
清薇只微微一頓,便道,“長安宮。”
在這個時候,選擇別的地方都可能有危險,但長安宮是虞景自己的寢宮,絕對是最安全的地方。
春柳點頭答應,正要離開,清薇又叫住她,“若是在黑暗之中,你們能順利到達長安宮嗎?”
聽到這個問題,春柳只微微一愣,便點頭道,“奴婢等專門訓練過黑暗之中視物,即便不能看得太清楚,但尋路前往長安宮,應是無妨。”
清薇鬆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認真的道,“全靠你們了。”
她不知道虞景有沒有別的安排,但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如此了。其他的,只看老天爺的意思。
春柳匆匆離開。清薇又在鳳儀宮門口站了片刻,略略猶豫,還是提步往長安宮走去。在這裡等着沒什麼意義,春柳等人能在黑暗中前往長安宮,她可不行。得先過去等着。
先是受了一場驚嚇,又擔憂着趙瑾之那邊,還得盤算接下來的局勢,再加上從鳳儀宮到長安宮的距離着實不算遠,清薇走到地方時,整個人都有些虛脫。
好在這裡的守衛都認識她,雖然未得皇帝的旨意不敢讓她進去,但見她滿頭大汗,看上去蒼白虛弱,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出事的模樣,還是讓她待在廊下等着,還給搬了個椅子出來。
等待的時間非常難熬,但清薇面上卻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中間茶水房那個之前她教過的小太監還給她送了一壺茶,兩塊點心。雖然宮裡什麼好東西都有,但具體到這些小太監,能將點心省下來着實不易,清薇有些不好意思,但爲了補充體力,還是吃了。
她現在可是兩個人,而接下來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不能不保存體力,以作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