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好面子,對他們來說,名譽比性命更重要。本地的抗日團體之間未必和睦,彼此之間互不援助,有的還有嫌隙。如果你是隻對他們中的一個人或是一部分人下手,其他人不會幫忙,說不定還想要看熱鬧。可你現在是抹黑他們這個團體的名譽,就等於是逼着這些人合作。他們會用盡手段維護自己的體面,這是你一開始就該想到的事。”
內藤義雄的別墅內,小日向坐在內藤對面,桌上放着幾張報紙。這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報,發行量最多不過百十張,平日裡都是登些花邊新聞吸引讀者,趁機賣些廣告維持運營。這些報紙的顯要位置,差不多都登着同一條消息:小澤案裡乾坤大,刺客或是武大郎。
隨後刊載的便是各家報館訪事記者,“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乃至冒刀斧加身之險”盜來的受害人之一何金髮的脈案。根據這份中醫脈案記載,何金髮身有隱疾,難以延續香火。那麼他那個懷孕的姨太太腹中胎兒,是何人血脈?
再者,何府姨太拜訪小澤常務,乃是受人邀請,還是自己爲之?如果受人邀請,主人家萬無不在家等候的道理。如果是自己登門,爲何不讓丈夫陪同?如果是和小澤太太見面,爲何要選小澤下班時前往?兩個沒有工作的女人,有一天時間刻意見面,何必非選這個時候?
這些小報的主筆,本就是做花邊新聞爲專長,捕風捉影向壁虛構的本領爐火純青,最能從男女之事做文章。通過這個小小疑問發散開來,便是千言文字,雖然通篇不做明確結論,但已經把一頂翡翠帽子扣在何金髮頭上。
在這些紙上神探的筆墨中,這場爆炸很有可能是何金髮作爲丈夫長期做烏龜終於忍無可忍,藉機除掉姦夫淫婦的行爲。只可惜未能如願,反倒是傷了個無辜。其中雖然頗多荒謬怪誕之處,但是也言自成理。更重要的是,這些人指出的,恰恰是小日向這次佈局裡面最大的破綻。
小澤的主要工作方向是蒐集中國經濟領域情報,幫助帝國完成對華北經濟破壞以及戰略物資蒐集。在其他領域的水平,勉強算是過關,遠遠稱不上出色。倉促之間的安排,更無法追求盡善盡美。只是找了依靠自己的買辦何金髮,要他打發自己懷孕的姨太太上門送死,細節上考慮的不完全。
如果趁着熱鬧將錯就錯下去,也就把這樁冤案變成了事實。縱然有人心存疑慮,也鬧不起多少風浪。等到變成鐵案,就是神仙也翻不過來。
可現在有人在報紙上把這條說出來,事情就不一樣了。有心人捋着這條線索去查,只怕破綻就會越來越多。
小澤給何金髮打電話的記錄在電話公司可以查到,電話公司坐落於英租界,日本人沒法控制。
上次對付藍衣社,導致日本人在電話公司的眼線暴露,現在電話公司裡日本人插不進手,小日向更是兩眼一抹黑。這幾家小報沒有能力查電話公司,但是如果有個大報或是有來頭的人出面,這個破綻立刻就會被揭露。
小日向心思狡詐,他沒天真到認爲這一切都是報社的私人行爲。不問可知,這背後一定是有人指揮,跟自己較量。從英國人抓華子傑開始他就能感覺到是有人反撲,挑唆英國人這麼幹。那幫英國佬不想落一個包庇暴力分子的名聲,又不願意交人,便順水推舟做了這拿人勾當。
若是抗日團體和英國人合作,事情就難辦了,有工部局幫忙,電話公司公司的通話記錄,很快就會被人查出來。
租界裡聰明人不少,倉促間佈置的陷阱不知有多少破綻,自己看得出又或是看不出的,都會被人挖出來。現在這些小報還是把口徑定在姦情殺人上,等到大報出手,只怕就要明說是日本人顛倒黑白蓄意陷害。
作爲積年馬匪,小日向不畏懼爭鬥。兩下襬開陣勢較量,哪怕是英國人親自下場,他也有把握去殺個人仰馬翻。問題輿論戰不比沙場,本就不易發現對手,人又躲在英租界裡,就像是藏在城牆後面,自己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來。
在發動攻擊之前,小日向也考慮過本地抗日組織的反擊。按照小日向的想法,這也是個引蛇出洞的妙計。
利用這次輿論戰,試探一下租界報人對日本的態度。用輿論當誘餌,看看誰會出來反對大日本帝國。可是這次的對手也很狡猾,這些小報只認錢不認人,又沒有多少才智,只要錢財足夠,隨時可以鼓吹大東亞共榮,絕不會是抗日分子。恐怕到現在爲止報館的老闆還在爲自己多賣了多少廣告歡喜,不知道自己扮演了什麼角色。
和這些小報打輿論戰,是最劣的選擇。原因也非常簡單,正如國民政府的部隊在正面戰場打不過日軍一樣,在輿論戰場,日本人也打不過本地小報。
日本雖然號稱發達國家,但是在某些領域卻比封建國家更爲專制。比如國內的各種組織監督民衆生活言行,要求大家每週一天“自覺自願”不喝酒不吃飯,節約糧食支持軍隊。再比如輿論上,日本的新聞和郵政審查制度只能用恐怖來形容。日俄戰爭時就有前線的模範護士因爲給家裡寫信時表示工作繁忙從早到晚忙個不停照顧大批傷員,結果就被扣上“打擊軍隊”的罪名拉出去槍斃的例子。到了這時侯,更是達到喪心病狂地步。
所有報紙刊發新聞,都要經過層層審查,不論大小都必須保證符合日本利益才能刊出。哪怕是文化娛樂方面也不例外,像是日本的電影審查制度誕生,便是因爲有人拍了法國當年處死路易十六的舊事,結果引起一部分人敏感,認爲這是影射天皇而慘遭禁止……
當日本人來到天津,最爲驚詫的莫過於天津報業的開放。雖然新聞審查官會盯着報紙,保證不出現日本字樣,但也只是用“xx”代替,絕不會把新聞撤稿,除此以外,暴力兇殺花邊新聞更是想寫就寫沒人過問。是以天津的報業屬於在自然環境中野蠻生長的怪獸,日本報業這種被嚴格圈養的家犬哪裡是對手。如果真的放手打輿論戰,只怕兩巴掌就要被送上西天。
要想打這種戰鬥,就只能以毒攻毒,找本地小報出馬。這就涉及到拉關係、講斤頭,外加對口徑,商量對策,非親信不能爲。要做這些事,人必須在英租界,這又是當下日本人最大的短處。
英國人眼下對租界裡的日本人管束嚴格,本地人又有強烈反日情緒,日本人出面談判只會適得其反。普安協會那幫人,大多在英租界有產業。讓他們跟着自己搖旗吶喊反對南京常凱申沒問題,讓他們反對英國人,沒人會站出來。把手頭的人過了幾遍篩子,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寧立言。
可是寧立言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明確,自己和普安的關係說破天也是合作,不是從屬。幹活可以,必須給錢,讓自己做什麼工作,就給自己什麼價格,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輿論戰能給寧立言多少利益小日向自己還沒算計好,何況對他未曾充分放心,這等事自不會與他商量。
找內藤求助是小日向最後的辦法。這位人瑞在天津活了半輩子,各國租界都有些關係,也只有他纔有可能和那幫報館搭上點關係。
原本普安協會成立也有藤田的幫助,想要藉助這股力量打擊牽制內藤這個浪人老祖。可是小日向何許人也?他豈是個甘願居於人下的脾氣?
和殷汝耕達成合作意向之後,小日向部下幾萬人馬即將進關。有這幾萬亡命徒在手,又有普安協會這些幫會分子,論人馬勢力比起青木公館或是藤田會館都要強大,他便不肯接受內藤指揮,只想着自立門戶。
現如今天津的日本情報勢力鼎足三分,小日向後來居上,風頭最硬,便是內藤這個老前輩他也不曾看在眼裡。在他看來自己上門示好便給足了他面子,這又不是爲了自己的私事乃是大日本帝國的利益,內藤這位老前輩不該拒絕。
內藤這段時間深居簡出,據說是犯了老病出不了門。小日向收買了內藤的私人醫生,按照那位本地老中醫的說法,內藤現如今的情形就像是一盞快沒油的燈,雖然看着沒什麼大毛病,但是日子不多了。
看他那憔悴的模樣,小日向相信自己的錢沒白花,態度上也就更爲隨意。
一個老邁的浪人,體力與精神都不能和年輕人相比,他手下那些浪人遲早會尋找真正的強者依靠。一個逐漸失去力量的國王,要麼向新的王者臣服,要麼就得乖乖等死。
向自己屈膝,總好過歸順藤田,那是個不懂禮義廉恥的混帳,不會對老前輩有絲毫體恤。內藤只要沒活夠,就不會和藤田合作。心裡原本也防着內藤使壞,可是聽他有氣無力地數落着自己的過錯,小日向反倒放心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顧問,理應是這個態度。若是一味順着自己,要他何用?
“老前輩,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趁着事情沒徹底鬧大,應該馬上把它解決。”
內藤搖搖頭:“英國人抓了華子傑等人,等於釜底抽薪。我們控制不住這幾個人,就拿不到有效的口供。當然,你可以隨便找幾個人,讓他們自稱是抗日分子,但是這種話是騙不過本地人的。一個謊言需要十個謊言去圓,現在這種情況下,不停地編造謊言,只會一錯到底。這些抗日團體的應對很有章法,我們現在如果再犯錯,就會萬劫不復。說到底,還是我們在英租界可用的棋子太少,能指望的,大概也只有寧立言。你可曾給他下了命令?”
小日向搖搖頭。“我沒給他交底,他和白鯨糾纏太深,身邊的女人立場也十分可疑。這事我不想用他。”
自作聰明!
內藤心裡冷笑着,鄙視着小日向的小肚雞腸。跟本地街面上混事的人玩心眼,註定是要吃虧。何況寧立言又是個一等一難纏的角色。小日向雖然聰明,但終究對本地人不夠了解,這次肯定是要灰頭土臉。
這次藉着小澤事件攻擊抗日團體,雖是小日向的行動,背後卻有藤田公館在操縱。這幫人既是想要打擊本地反日勢力,也是想要把事情鬧大。自己不能如他的願,眼下又沒有辦法公開出手破壞。這件事最後的走向,全要看寧立言的態度和力量。
那個小混蛋本就不可能幫着日本人做事,小日向再和他藏心眼,活該吃虧。英租界報館的反應,多半就是寧立言在背後搞的鬼。接下來估計還會給自己更多驚喜,自己除了等消息,也得給他加點柴禾。
他搖着頭,語氣誠懇:“我已經老了,這件事又過於敏感,無人可用。咱們在英租界能用的人,便只有他。你不給他發佈命令,卻來問計於我,不是捨近求遠?你在我這給他掛個電話,讓他幫你想想辦法。若是他推辭,我便親自同他說話。”
電話先是打到警務處,卻得知寧立言帶隊前往現場。接電話的同樣是青幫弟子,因此對小日向介紹得很清楚:“新風尚報館讓人燒了,三爺帶隊去看現場。”
“燒了,誰幹得?”小日向一愣,目光轉向桌上的報紙,最上面的一張,赫然就是新風尚的報紙。
本來天津這邊報館罵人,罵急了被人放火是常事。可是前腳罵了自己,後腳就被人放火,這豈不是證明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自己是做賊心虛?這還怎麼說得清楚?